戈尔多斟酌着德蒙特话里的意思,看来他对伯里恩也不是很看得上。看来这位公爵对他青眼有加确实并非卡萨尔·莫兰的缘故……但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戈尔多面不改色,往伯里恩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略他求救的眼神, 笑着说道:“也是。”
德蒙特公爵的位置在宴会厅的正中央, 能看清整座宴会厅的全貌。戈尔多在他身边坐下, 也等于坐在了宴席最有排面的位置上。他观察了厅中的来宾们一眼,发现人数在四五十左右,不少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大官员和大贵族,象征着这位公爵目前的政治班底,德蒙特公爵的势力之强大果然不仅仅是传闻。
戈尔多开始怀疑,自己参加这场宴会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就在他沉思的间隙里,德蒙特公爵用勺子轻轻敲了敲自己面前的银杯:“感谢各位的赏光。很高兴我们能像现在这般共聚一堂。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圣主的仁慈和国王陛下的英明……”然后这位公爵阁下就用十分冠冕堂皇的语言称颂了一下繁华的赛兰卡帝国和在座的重臣们。在戈尔多即将成功走神的时候,德蒙特公爵终于说到了重点,“今天,我召集各位,就是为了商议压制教皇势力的问题。”
戈尔多听得微微挑了挑眉尾。
“众所周知,自光辉大帝在赛兰卡王都建立新教廷开始,教廷就是为了辅佐赛兰卡王权一统西大陆而存在。”德蒙特公爵轻描淡写地说着一些听起来非常不得了的话,“将教皇世代掌握在赛兰卡王室手中,这是光辉之帝为他的伟业设下的一步棋。但可惜,天妒英才,那位大帝终究没能使这步棋子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在光辉大帝之后,但凡是无法压制教廷的君主,必然会反过来收到教廷的钳制。而十几年前,异国王子赛席尔给赛兰卡王室带来的那场动乱,更使得皇室陷入前所未有的孱弱境地。现在教皇势力的膨胀,也正是那场动乱的后遗症。”
宴会厅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在拱卫皇室、限制教皇势力这点上,我相信诸位的意愿与我是同样强烈的。”德蒙特公爵微笑着,他的眼睛深不见底,“而最近发生的乔什·普博一案,我相信大家皆有耳闻。此案的审理给了我们一个绝佳的努力方向。教会中肮脏腐朽的交易数不胜数——只要把握住这点,我们就能制造出合适的契机,推行限制教会的法案。”
推行法案需要议会通过,仅凭在场的官员和贵族们推波助澜是不够的。但是如果真的可行,推行法案也不失为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措施,而且比刺杀和下毒都靠谱。
“您觉得我们该如何做呢?”有人问道。
德蒙特公爵一笑:“去除教士的豁免权。”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都面面相觑。
教廷所占据的最大的优势有三点,一是借口神圣的名义征收各种名目的税款,二是以圣主的名义插手世俗官员的政务,三是绕过传统法庭进行内部判决——教会的教士如果犯罪,都是由教会法庭依据教会法判决的,和世俗法庭比起来几乎等同于彻彻底底的人治。一些在世俗法庭里足以重判的罪名,或许经由教会自己裁决会被从轻处理,一切都看教会内部是怎么个趋势。世俗的王法不适用于教士,因此教士拥有一定程度的司法豁免权,这是十几年前的动荡时期,教廷为教会争取来的权力之一。
这种权力是违背光辉之帝时期的“光辉法令”的。但是当时的王室拼尽全力,也仅仅是保留了“光辉法令”中对王室和贵族有利的那部分条例——教会不得以教会法公开控诉贵族,也不得擅自将贵族收监或者判处重刑。
“豁免权是教会活动的根基之一,难以撼动。”有人摇头,“这样做会招来所有教士的反对。不仅仅是教皇派,其他教士也会敌视我们。”
“我们可以只是暂时去除。”德蒙特公爵轻轻笑了一声,“乔什·普博一案只是引子。我手上还有几个新旧不一、骇人听闻的案子,只要加以利用,我们可以把这波浪潮掀起来,然后顺势建立调查处。只要有证据,那么即使是教会之中位高权重的人物也会得到应有的审判。”
“……可是教会怎么会松口?”有人问。
“只要声势够大,他们就不得不松口。”德蒙特公爵笑着说道,“这是剪除教皇党羽的绝佳机会。事后我会向国王陛下建议,成立国王法庭。今后那些受到指控的牧师必须由国王法庭和教会法庭进行双重审判。如果教会法庭有所偏袒,那就对教会法庭进行问责。按照规定,必须有主教级别的人物坐镇,才能对牧师进行审判。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国王主教。统领国王法庭的首脑。”
“他会是圣主的信徒,也是国王陛下的臣仆。既有神官出尘的美德,又有王之臣民的朴实和忠诚。他会被赋予在教会之中仅次于教皇的身份,由王室和贵族臣民来做他的后盾。”德蒙特公爵漫不经心地把银杯一指头推倒,在桌面上滚了几圈,“请问,在座的哪位贤能认为自己可以胜任这个职位?”
没有人说话。
因为公爵用这种语气在说话的时候,八成已经在心里决定好人选了。何况国王法庭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呢,跟教会法庭对着干似乎也是件非常吃力的事情……
“你觉得,你能胜任这个职位吗,莫兰阁下?”公爵笑着扭头问道。
伯里恩当然不会傻到认为这句话是在问他。
他抽了抽嘴角,望向了戈尔多。他发现戈尔多微微垂眸,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现在处于什么情绪之中,似乎这个宴会厅里的人都是这样。戈尔多即使一言不发,但也能震慑住这些贵族和官员,没人敢开口挑剔他的年轻和浅薄的资历——他一身黑色,在暗处却越发显得光华耀眼,没人敢小觑这样的他。
“感谢公爵阁下的信任。”戈尔多最终微笑着抬起头,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认为德蒙特并没有特意挖坑让他跳,或者是让他做磨刀石一样的消耗品,尽管在场有不少人都是这么想他的,“那么,我就接下这份任务了。”
“感谢你的配合。”德蒙特公爵依旧客气地简直不像他,“那么莫兰阁下,你对我刚才的计划有什么设想吗?”
“设想倒是算不上。”戈尔多说道,“但是在推波助澜这一点上,我觉得我们可以联系王都里的印刷厂,把那些牧师徇私枉法的故事印成图册,广泛传播——以防平民们不认识字。还有一点,国王法庭的存在可能会随着时局的变化而消亡,教廷的豁免权终究无法彻底根除,但是作为恢复豁免权的交换,我们可以把教会法律从世俗法庭和议会中彻底驱逐出去。”
“他们如果想自成一国,就让他们自成一国吧。”戈尔多说道,“但是他们别妄想抢走赛兰卡的臣民。”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宴会举行到后来, 大部分人都已经散去。他们离去时内心多多少少都残存着一些激荡的情绪,而今天他们受到的冲击有大半都来自于一个人。
戈尔多·莫兰。
不能称他为骤然上位的新贵。因为他出身莫兰家族,莫兰家族拥有的领地和军团也算是历史悠久, 虽然在帝国的发展史上没有太大的存在感。何况在此之前, 他本人走的是再传统不过的晋升道路:因为才华出众被选入神院,在多国联赛中拔得头筹,毕业后因为父亲的功勋被赐予了一个小小的爵位, 然后被授予了一个体面但是没有什么实权的闲职……
在此之前, 要问他们对戈尔多·莫兰此人的印象, 大家都会回答“是个青年才俊”。但是才华也分很多种。能钻研学术是才华,能行军作战也是种才华……说到底,他们不确定戈尔多·莫兰在风云诡谲的势力斗争中能走多远。他的才华之中又有几分是由智慧和敏锐组成的。
但是今天他们都确定了,这位出身莫兰家的新贵有跟他们一样参与游戏的资格。他虽然年轻, 但是且不论他老道的见识,即使是他那身令人猜不透的气势就已经在无形之中征服了许多人的感官——不知为何,总有人愿意相信他, 愿意认同他,愿意照他说的那样去做。
“如此年轻的国王主教啊……”有位上了年纪的贵族轻声感叹,“真是可怕。不知道他将来能走到那一步。”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他身边一个较为年轻的同行者有些迟疑地说道。
“等着瞧吧。”那老者轻轻笑了一声,“就凭他今天说的这几句话, 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 他都会是公爵阁下最信重的左膀右臂。如果有一天公爵阁下能……那么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这位老者把自己的帽檐压低了些,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而此时戈尔多还留在公爵的城堡里。他被德蒙特公爵以十分客气的语气留在了书房进行密谈。
“请随意。”金发蓝眼的公爵示意戈尔多随意落座,自己则走到深黑色的书桌前, 从一个木盒子里取出了一瓶酒, 他把瓶口处装饰用的的丝带扯下来, 往一盘的杯子里倒了一些。
淡红色的酒液流入杯中的同时,一股沁人的酒香蔓延开来,那是种混合着果香和植物芬芳气息的味道。
德蒙特公爵把酒杯递给他,说:“试试我特意让人从铎瓦的勒苏拿运回来的酒。我买下了那里的一个酒庄,如果你喜欢这种酒的味道,我就把那个酒庄送给你。”
戈尔多有些惊讶,笑着回复道:“酒庄就不必了。我平时不经常饮酒。”
现在的贵族大多爱酒,酒也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笔重要支出。戈尔多知道他说这话有些奇怪,但是德蒙特公爵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而是挑眉说道:“试试看。等你喝完这杯酒再回答我不迟。”
戈尔多于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然后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喝了第二口。
再有些不可思议地喝下了第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