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张轩先开这个口,不拘他选先选后,都可说是尊师重道,但他碍于颜面在方才只做了一问一答,此时不管如何选择,都已占不到好处。
张轩的姿势十分端正,朗朗如劲松:“既如此,学生不才,还请先生指教。”
他肃立整冠,理好因搬琴而皱起的衣袖,撩袍盘膝坐好。
从袖中掏出素帕,仔细将手指一一擦拭过后,张轩才双手压琴,抬头直视刘拂:“先生,学生开始了。”
刘拂同样坐好,摊手示意道:“请。”
张轩凝神静思,指尖清拨慢捻,幽婉清新如阳春三月的乐声由弦上泛出,琴音纯粹清澈,使人闻之忘俗。
一曲毕,二十余人同坐的小花园中除了呼吸声外,再无其他声音。
包括刘拂在内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的春日曲中。琴声悠悠配着园中榴花微香,将人带回了几个月前的初春时光。
张轩静坐于琴前,极力忍耐,也压不住唇角的一抹得色。
只是在超凡的琴艺之下,这点傲气也变得恰如其分。
许久之后,刘拂才打破了这份怡人的静默:“古人评琴音,有四善九德,张同学已得其中十味,引人入胜,实属难得一闻之佳音。”
她的夸奖诚恳非常,即便话中仍留有余地,张轩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无法反驳。
双手撑地站起,张轩向刘拂一揖:“多谢先生夸奖。”
第120章 师说
即便二人是在切磋, 但先生已带头夸赞,同窗们自然也不会吝啬夸赞之词。
在他们话将说尽时,刘拂才再次开口道:“以各位同学品鉴之力,当可听出张同学指下, 缺的是哪三味?”
滔滔不绝的赞誉被这轻飘飘地问题逼停。
在场众人除年岁最长的张轩外, 最多不过廿五之龄。以五岁启蒙开始算起, 抛去十年通读记颂四书五经等经典文章的时间,大多数人剩下的时光,都消耗在了八股文章与的练习上。即便有诗会文会之类的机会与同窗和其他读书人一起游玩赏乐、投壶抚琴、写诗作画陶冶情操, 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可以为自己驳个才子名声的“正道”上。
除了琴艺确实不错, 看起来也真心喜欢弹奏的张轩外, 怕是二十七人中再无一人看过东汉文学家蔡邕所著的《琴操》与唐朝吴兢所著的《乐府古题要解》。
更不会知晓其中所述四善九德,到底是哪四善, 哪九德。
而唯一可能知道的张轩,却不在刘拂的问询范围内, 方才还被众人夸赞琴艺的他,连抢答出风头的机会都无。
不说他们, 便是博闻强记如刘拂, 若非当年作为天子伴读, 从礼仪杂艺到诗书礼乐都需要培养, 也不会掌握这许多技能。
因着无人作答,场面一时很是尴尬。
向跃跃欲试的皇太孙抛去一个“且住”的眼神,在对方乖巧闭嘴,又饶有兴致的注视下, 刘拂清了清嗓子。
“无妨。”刘拂的语气十分地云淡风轻,“若你们什么都能答上,我这个先生才真是没有了存在的用处。”
众生面色微窘,一致低头应道:“请先生讲解。”
就连刚刚因一曲佳乐大受追捧的张轩,此时也不得不跟着同窗一起低头受教。
刘拂也不再给他们难堪:“所谓四善,即‘苍、松、脆、滑’。而九德,则是‘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既已知四善九德为何,便再来答方才的问题吧。”
一番思索后,吴灏澜第一个答道:“学生忆致雅兄方才所奏,曲中尽是春日朝气,清新怡人舒缓自然,想是不合‘苍劲、脆爽、古朴’之意。先生所说,应是除了‘苍脆古’三味外的其余二善八德。”
在他答完后,又有几人跟着附和。
眼见着大多数人意见都与他们相同,刘拂点了点头,收住问题不再点人回答。
“大家是否都是如此觉得的?”
不论是因为真心觉得如此,还是因拿捏不准刘拂心思,亦或是不好扫了吴灏澜等人的面子,除周行等人,其余书生都点了点头。
见到众人反应,刘拂才转而面向张轩:“张同学是行家里手,可有不同意见?”
此时若有不同意见,不异于直接拆了一直帮助他的吴灏澜的台。
在刘拂问出这个问题,和听到他人回答后,张轩就已备好了刘拂会借此发难。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轩对琴艺了解颇深,且吴灏澜的说法虽有小错,却也能够解释,是以并不惧怕,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
众人看刘拂一再询问,便知答案有错。
可正如刘拂方才所说,他们虽不忿刘拂小小年纪便为人师,但到底彼此间还顶着学生与师长的名分,答错也不丢人。
“还请先生指摘。”
张轩与吴灏澜对视后踏前一步,拱手和声道:“君子不妄动、不徒语、不虚行,学生所答若有错处,还请先生直言。”
这张轩,真是深谙钻营之道,三言两语间不止树立了自己的形象,拉进了跟同窗间的距离,还将本就惹得人心躁动的小先生推到了对立面。
不论他今日比试是输是赢,都已占尽了便宜。
可是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占尽先机呢?
刘拂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拍琴案,蹙眉厉声道:“白往黑归!不求甚解!”
见被斥责的众人一脸愣怔,刘拂冷声道:“此事虽小,却不得不论。诸君苦读多年,莫不是反而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都置之脑后了?!于音乐品鉴一道上,本无对错。仅听你们的答案就可知晓,尔等根本不懂四善九德之真意。”
“可有一人想过问问我,四善指何,九德指何?”
她缓下声音,叹气道:“你们唯一的错处,是将不通之处说文解字,强作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