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受住了,拒守城池数月,直到援军赶到,才出城收敛父兄尸骨。
此后,他以稚龄扛起魏氏基业,深入草原,直到为父兄报仇雪恨才奉诏回京。
祖母病逝,父兄惨死,即使霍明锦因为屡立战功几次得到先帝褒奖,获封大将军,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亲人。
几年后再见到他,傅云英几乎认不出他了。
那时正是溽暑时节,他站在假山上和定国公世子说话,长身玉立,神情冷漠,一身深青云纹袍服,青素带,皂皮靴,举手投足早已不是往昔那个寡言随和的少年郎。
傅云英记忆中戴纱帽,袍角卷起塞入腰带中,春罗大袖扎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素色深衣衣袖,单手握着球杖,于庭前击球的俊朗少年,彻底湮没于过往岁月中,再不复见。
她曾经为难,再见到霍家表兄的时候,和他说什么合适呢?
说小时候一起玩的事,怕勾起他的伤心处,说别的,又不合时宜。
彼此都长大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一处嬉闹。他也不一定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最后她只叫了他一声明锦哥。
…………
想到这里,傅云英停笔,静坐于摇曳的灯火前,轻轻笑了一下。
当时娇生惯养的魏家千金,正为出阁嫁人之事忐忑不安,不知世事艰辛。
彼时的她哪里懂得,人都是会变的。
霍明锦遭逢大变改了性情,几年之后,她同样如此。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到熟练生火造饭煮汤羹的崔家媳。
从娴静温柔的崔夫人,到心冷如刀毅然离开丈夫的魏氏。
再到如今孤僻冷淡的傅云英。
不过几年光阴而已。
…………
定国公府偶遇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霍明锦。
再后来就没见过了。
他出征南下抗倭,军队启程那天,京师老少妇孺箪食壶浆前去欢送。
她原本也要去的,不巧崔南轩偶感风寒,请假在家养病。她担忧他醒来无人照顾,坐在床前缝补他的一件常服。
…………
再见时,他救下她,她却没认出故人。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
书桌前光线昏暗,她找来银剪子剪了灯花,桌前霎时亮堂几分。
她定定神,重新提笔。
“鱼佩由兄代为保管,若……”
若有机会的话,由她当面交还给霍明锦。
赵师爷不齿霍明锦沦为皇帝监视百官、恐吓朝臣的爪牙,她亦为他可惜。
更多的却是同情。
霍明锦有什么选择呢?
皇帝不信任他,不可能再给他一兵一卒。他是霍家子弟,从会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疆卫国,霍家世世代代饮马大漠,马革裹尸以还。霍家军一遭覆灭,等于斩断他的手脚。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讨好皇帝,从海上归来后,与家人决裂,杀浙江巡抚,接任锦衣卫指挥使,公然和沈介溪作对……
沈介溪和皇后的兄弟交好,皇后之所以在无宠之下还能屹立不倒,离不开沈介溪背后的支持。
霍明锦逼皇后让贤,一来示好皇帝,二来施恩孙贵妃,最重要的,应该是为了拔除沈介溪安插在后宫中的耳目。
一桩桩,一件件,说明他和沈介溪之间有血海深仇。
傅云英听傅云章和孔秀才私底下讨论过,他们猜测霍明锦海上遇难之事可能牵涉甚大。
他还亲自出面追捕定国公府逃出来的徐延宗……
就是因为霍明锦追杀徐延宗,傅云英一度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
因此不久前打听出恩人就是他后,也没想过把鱼佩要回来。
…………
现在有了废后之事,她大概能确认两点:霍明锦想抓徐延宗,他和沈介溪不死不休。
她是这世上知道徐延宗还活着的人之一。
为了保护徐延宗,不泄露他的藏身之所,她复生为傅云英以来,从未想过去找他。即使她确信徐延宗当时就在弱水流域附近。
也许她得亲自和霍明锦见一面,才能确认他的目的是什么,看看他到底变了多少。
可霍明锦远在京师,她在武昌府,而且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她只是一介布衣,什么时候才能寻到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