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特地来向老师告别的,在太微宫里,她欲告别的人没有几个,除了嬢嬢,就是这位她一直很尊敬的老师。
酆不须的私宅离青羊斋不远,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据说化用了前朝一位诗人的诗句,就叫做‘风雪夜归居’。
是个长而古怪的名字。
入内,目之所及处便是一株巍峨高耸的老杏树,春日照临,枝桠上的花苞次第开放,风流雅致,又带着点别样的鲜妍。
杏树下一方矮几,一张食单,那毛茸茸的一团躲在角落里,老师斜倚在食单上,正擎起一杯茶细品着。
一个懂生活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以何面目相见,都自有一股浑然的闲逸蕴藉。
上玉理了理裙襟,拱手:“见过老师。”
酆不须欲倒第三杯茶,闻言摆摆手,广袖一下子便盖在猫儿的身上,引得那小东西“呜呜”叫唤。
他一边解救,一边道:“女学生,你怎得来了?”
上玉走近几步,正好瞥见了矮几另一侧放置的茶杯,杯中尚余半盏茶水,绣目掠过一丝愕然,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门窗紧阖的内室。
“女学生?”
“啊?是。”她回过神,又恭敬拜了一拜:“学生不日便要离国,今特来向老师辞行。”
“今日一别,不知明日,还请老师保重身体。”
酆不须听完,笑着颔首:“有心了。”又说了一句:“坐罢。”
上玉站在原地想了想,拱手谢绝:“学生此来只为于老师道别,就不坐了。”
老师也不勉强,捻须道:“随你罢。”一边又问:“你可要喝杯茶?今年第一波明前,滋味甚美。”
上玉并非爱茶之人,话说这些风雅事她都不太懂,但一而再拒绝老师又似乎不太好,于是便答应了。
酆不须取出新杯,倒上茶予她,顺便将旧杯子拨到一旁,新茶入口,第一味便是涩,入喉间又有淡淡的苦味,但碍于压力,她还是一口气都喝完了。
“如何?”老师美髯轻晃,笑吟吟地问她。
这问题其实很不好回答,说品不出来,难免惹老师不高兴;若说好茶,万一老师太高兴,再给她来一杯怎么办?
上玉:……送命题,嘤。
心中一番计较,她努力摆出平静之状:“此茶得老师青眼,自然是好的,学生亦十分喜欢;只是学生近来胃肠不适,医官点勿要多饮茶酒。”言毕,回味了一下,觉得自己这番作答十分完美。
酆不须侧着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淡:“是么?”
额。
“自,自然。学生不敢……”
和风迎送一树杏花儿微晃,落下一片,正落在空茶杯里。结着字茧的手指轻轻一捻,把那片花瓣捡起。
“女学生。”他突然开口。
“是。”
“你既在临行前特来与吾道别,那做老师的也该聊表心意,可惜——”他喟然一叹:“吾身无长物,唯一句话耳,今赠与你。”
“老师请说。”
“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与人方便,随遇而安。”朗面忽而一哂:“逝者如斯,天行有常,人生于世,该舍时舍,该弃时便弃。”
“你可记住?”
好…好高深。
上玉充分发挥一个五好学生的特质,不住地点头:“学生受教了。”
老师略略颔首,擎起铜盏,倒上第四杯茶,待热气散去,再慢条斯理地啜饮。
道别至此,已无多话,她揖礼道了声告辞,又睨了那只空杯一眼,匆匆退出去了。
脚边猫儿眯着眼,“喵呜”一声。
杏叶摇摆,白衣男子从树后走了出来,偏头拂去了落在衣襟上的花叶。
酆不须曲膝而坐,神色未变:“都听到了罢?”
男子笑了笑,并未答话。
倒是老师看了他一眼,放下杯子道:“这女娃儿倒是个有心的,只是……”他想起方才上玉吃茶时那极力克制的表情,便觉好笑。
遂又道:“女娃儿真性真情,此一路你与她同去丹熙,或可照拂一二。”
杏树下,男子垂袖而立,状若思索。
酆不须笑叹:“瞧你这牛鼻子朝天的模样,既如此,方才为何故意留下茶杯,叫那女娃儿瞧见?”
“你是料定了人家猜不到是你,想看看人家的反应?”言毕,不由得腹诽一句:你不会这么无聊吧?
“慢着,”老师一颗八卦之心蠢蠢欲动:“你这后生向来别扭,莫非是对那女娃儿……”
真是愈说愈离谱。
男子薄唇微弯,于颊上推出一个长而浅的小窝,在老师晶亮的目光下,缓缓开口:“不过昔年一面之缘罢了。”
一面之缘,连故人都称不上。虚无如人生过客,过隙白驹。
……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罢罢,”酆不须挥了挥衣袖,有些头痛地按额:“你这后生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
“学生嘴拙,叫老师见怪了。”对方倒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真是,如此完美的风仪,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唉——”
大手抚着猫儿颈子,老师颇为感慨:“出身贵庭,美风仪,佳资质,老天爷真个好东西都往你身上堆,唯一不足的……”
他故意顿了顿,想借机看看对方的反应,然而杏树下一方神情淡然,仿佛在听他对另一人的品评。
“唉——”再叹一遍,但话还是得说完:“你这唯一不足的,就是太假。”
“实在假,假的过分。”
“不像个学风道骨的士人,倒像个笑里藏刀的小人。”
‘小人’看着他捻须煞有介事评价的模样,嘴角禁不住弯起了笑弧:“惭愧,学生这‘伪君子真小人’竟叫老师看破,可见是火候还没到家,还需多加淬炼,谢老师提点。”
“你!”
酆不须听得险些岔气,稍稍平缓,又觉得自己跟一后生有什么可较真的,遂道:“罢罢,你也甭弄这个话钉子碰我。”
“我只问你一句。”朗面突然肃穆。
“此一去丹熙,是否出于真心?”
对方闻言一愣,随即黯然轻笑,垂下长睫,倒有几分悲苦的身不由已之感:“学生是罪臣罪妇之子,蒙上天恩,得以苟活,如今家国有事,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这条命终究是皇家的。”
就算被送去了异国,名为客居,实则为质,可,又能如何?
酆不须扬眼,猫也不撸了,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男子,向来洒脱的眼中闪烁着略微复杂的光。
半晌,他回过头,将即将煮尽的铜盏从火上拿下,打着颤起身,男子欲上前相扶,被止,二人正身相对,他这才极淡地开口:“君欲远行,山水伶仃,今日几杯清茶,满庭春杏,便作相送之礼,吾老矣,切盼明朝仍有相见之时。”
没有相对垂泪,没有抱头痛哭,只是云淡风轻的几句话。
男子听罢,整襟拱手,深深一拜:“老师保重,学生这就别过了。”
这后生,还来假的啊。
酆不须美髯动了动,他自他年少时便与他相视,道是白衣轻马温润少年,实则……数年来,他总算稍稍探清了他的一些脾性,但也只有一些。
表面上愈是纯粹的东西,就愈是深不可测。
包括他老匹夫自己,唉,怨不得这后生防他啊。
男子告辞走后,‘风雪夜归居’里只剩下酆不须一人,他使劲转了转眼,觉得脑子有些发晕,莫非是春景太美,茶水太香之故?扶额笑叹间,索性仰躺在了绛紫的食单上。
往年甚少飘落的杏花,不知怎么突然纷纷扬扬坠下,白绵绵的小东西跳过去,伸出粉色小舌,在主人紧阖的眼睑上轻舔两下,“喵呜”一声,亦趴在主人身旁,闭上了浑圆的猫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