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任监国,已然冒犯物议。如今有无知者直斥儿臣怀割据之心,枉屈之余,诚不知如何辩诬。本欲即刻返京,聆听圣训,然则奴变未平,弊陋丛生,东南动荡,关系国家粮税重地,生民所系,不敢遽废。故儿臣甘冒天下之非议,亦求为圣天子肃清乾坤。
“为免忠臣猜疑,宵小跳梁,臣请圣天子裁撤两京制度,以南京皇城为行宫,撤南京部寺制度;以南直隶辖地为安(庆)徽(州)、江(宁)苏(州)两省,设立三司,铨选牧民官吏,皆归北京六部所辖……”
昆山济留仓引发的江南官场地震,无论由南京大佬还是浙江使司来承担责任,都会被人以“奸党构陷”为由扯不清楚。只有朱慈烺站出来,才能将“党争”这个帽子摘掉,回归原旨:吏治不清。
承担责任就要提出解决办法,既然有人怀疑皇太子监国南京是要割据半壁——虽然这个逻辑经不住推敲,但的确有人喊了出来。那么皇太子索性将两京制度革除,北京是唯一的政治中心,南直隶分成两个省份,由北京派官直辖。
这样做,总能自证清白了吧?
……
“的确,这样做的确能证明皇太子本人绝没有另立朝廷的野心,但南中诸臣恐怕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南京六部,各寺、院、署,一应裁撤下来的官员恐怕要有两千名之多。”皓首白须的古稀老人坐在官帽椅上,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缓缓说道。
坐在老人上首的便是如今督师湖广的史可法。他从南京兵部尚书位置上调任湖广总督,明着是平调,实则却是谪官。到了武昌之后,史可法越发觉得政务难行,一方面是楚镇散兵未能肃清,许多地方已经形成了割据县城的匪帮。另一方面是湖南更有苗僮夷族,不服教化,时顺时乱,若是要发兵清剿,却苦于无兵。
山地师主力就在两湖,平日里也能尊重地方牧守之官,但师长罗玉昆事事以兵部文移为准,根本不理会总督旗牌。史可法的性子也做不到洪承畴、袁崇焕那般杀将如杀鸡的决绝,只好本着相安无事之心,慢慢消耗。
虽然本地公务不行,但史可法也没有忘记南京和天下大事。他的这位幕僚姓姚名康,博古通今,仿佛有王佐之才,是以他只称“姚先生”,以师礼待之,没有丝毫倨傲。
姚康当初写过一本《太白剑》,以唐时王巢之乱来影射时局,据此提出“联虏平寇”的国策,为史可法所认同。结果却证明东虏并非唐时的西戎,大明也没有“郭子仪”,若不是因为东虏决策失误,恐怕江南半壁也不能保全。
这事让姚康郁郁许久,对天下局势越发惜言慎重,不敢多说。不过如今江南局势对他来说却是洞若观火,因为江南士林的反应百余年来没有变化,来去就那么几招,太容易判断了。
只是皇太子殿下的反应常出人意料,着实有些天马行空。
“若是北京真的撤了南京,对皇太子而言岂非一刀换一刀?”史可法道:“有南京这个架子撑着,终究比分立两省要容易统摄。”
“老夫却不这么看。”姚康常年养性,此刻清楚感觉到自己精神绷紧。他小心道:“南京上下倾向皇太子之人少之又少,不过几个五六品的给事中。真要撤了南京制度,对他而言反倒权力越发集中,可以直接授命给南直两省的三司。”
“这新省三司总还要向北京汇报,不如直接指挥南直便利啊。”史可法不以为然。
“恐怕南方士林都低估了这位皇太子对朝政的控制之强。”姚康悠悠道:“内阁之中,李遇知迟迟不走,只是因为吴甡要总裁今年的会试。等吴甡收了这批门生,李遇知也就该致仕了。蒋德璟领命治理黄淮,一直是在外督工,真正办事的两个阁老都是皇太子的人,他为何要担心北京对他会有掣肘?”
史可法心中还是有些不信。吴甡和孙传庭都是老成能吏,总不会一味顺着皇太子的意思行事。所谓伴君如伴虎,他们这样的老成人,与办事激进的皇太子之间怎么可能没有摩擦?
姚康又道:“其实南京那边是太狠了一些,逼得皇太子出此绝户之计。”
史可法道:“士林一向以刀笔锋锐自以为能。谁能想到,报纸之为物,竟能发动起如此浩大的声势。说起来,报纸也是皇太子推行的新政啊。”
姚康摇头道:“口诛笔伐是一者,辞官求去又是一者。这两者分明就是皇太子那边蓄力以待,让众人摆明车马,亮出刀枪,然后借力回击。明公且试想:江南士林若是没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有如此众志成城,皇太子要撤除两京制度,岂能如此轻易?”
史可法顺着姚康的思路想去,也不免感叹:“如今江南宛如殊域,怕是天子也不得不撤了南京吧。”
“正是,防的不是皇太子,实则是江南自成一统啊。”姚康说着摇了摇头,将橘子放入口中含暖。橘子本来不能久存,张岱的四叔张烨芳发明了一种存法,便是用黄砂缸籍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过得十日,草有润气则更换之。如此可藏至三月尽,甘脆如新采者。
虽然奢侈,却为江南势家大户所喜用。
史可法固然清廉,但这种生活必须的开支却也不苛责自己。何况姚康也是嗜吃橘子,自然要保证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