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一篇“宗”字写完,身上微微出汗,放下毛笔将纸叠了起来,让内侍收入字纸篓中。这种习惯古已有之,不是因为纸贵,而是对文化的敬畏。收集到了一定数量,这些字纸就会被毕恭毕敬地在庭院中焚毁,算是质本洁来还洁去。
如今大明的造纸作坊不足以提供足量的工作用纸,毛笔书写近乎奢侈,只有最终定稿留存的文册才用好纸和毛笔写就。平时工作流程能用沙盘用沙盘,不能用沙盘则用黑板白垩笔,若是一定要写在纸上,也是用炭笔,写过一道之后还可以再用毛笔写一道。
朱慈烺又发动治下收罗旧纸,将原本要焚化的字纸回收再造。因为技术问题,这种土法再生纸不便用来书写,但可以解决个人卫生问题,也算是废物利用。
内侍接过废纸,不敢多看,直接送去陆素瑶手中,收入字纸篓。皇宫中单独有宝钞司,专门负责处理有御笔的字纸——以及准御笔,皇太子殿下的字纸。
陆素瑶处理了废纸,通报道:“殿下,李明睿到了。”
“请他进来。”朱慈烺端起茶缸,大大饮了一口,胸中顿时快意许多。
李明睿身穿公服,胸口正是象征公正严明的獬豸补子。他脚下生风,几乎是小跑一般进了朱慈烺的书房。不等陆素瑶拉上门,李明睿已经飞快地躬身作揖,口称参见,旋即道:“殿下为何要因人定法?”
灋者,刑也,平之如水,故而从水;廌就是獬豸,见人不直则以角相触,故而从廌去。
古人造“灋”这个字,已经涵盖了对法律的基本认识:公平,正义。
在李明睿看来,军人与百姓分别立法,无疑是将人分成了两类,施法不同,则社会地位不同。从现在出台的军法来看,军人倒是要比百姓更高一些。比如对军人严禁刑讯逼供、受审时可以不跪、只要后动手便是自卫,即便犯了人命也不为罪——而寻常百姓则有防卫过当之论。
“尤其是审讯之法,各级法司不得过问,唯有军中处置,这岂非为情弊所特设?”李明睿到皇太子面前并非来讨论法哲学的,而是切实指向张家口的侩子手:周遇吉。
周遇吉在张家口的作为,朱慈烺和崇祯是喜出望外;南商则是喜闻乐见,纷纷赶赴张家口分一口汤喝,并且大肆占领西商的市场份额,尤其是盐、铁、粮三个民生领域。可以说朱慈烺吃了肉,汤和骨头都被那些浙商、徽商分了个干净,绝无半点浪费。而徽、浙商帮因为支援过山东,自觉从龙有功,吃得心安理得。
最不高兴的是晋商。
晋商可不是只有张家口的八大家,事实上张家口的晋商只是山陕商帮的一个分支,承接关口内外。他们倒了之后,晋商当然也一体受损,自然要发动朝中关系反扑。他们对皇帝、皇太子没有法子,却自信能干掉周遇吉。只要周遇吉惨死,日后还有谁敢为了朱家来当这刽子手?
按照常理,皇帝也会有意无意推出个替死鬼,丢车保帅,最后事态平息,而皇帝仍旧是英明神武,倒霉的只是那个“不会做事”的家伙罢了。
李明睿未必是被收买的,但肯定有人在他耳边将周遇吉此事说成对“大明法治”的严重破坏。李明睿虽然不蠢,终究偏执于眼前的领域,只能从大理寺卿的角度看问题,无法看穿这政局人心的云谲波诡。
“变祖制的事,得一步步来。”朱慈烺权当不知道晋商在后面的动作,也知道李明睿断不会被人收买,否则东厂早就有报告上来了。
“殿下,如今有周遇吉一案,正是变制的好时机。”李明睿以为朱慈烺另有顾虑,进言道。
“你知道为何太祖定制,军户犯法只能由卫所、都司审理,不能为府县管辖?”朱慈烺问道。
实际上非但是军户,就是在卫所土地上生活的民户、匠户,其司法管辖权一样属于卫所都司,不受府县管理。
“国初时无非是为了养百万之军。然而目今卫所已经名存实亡,殿下何必仍要拘泥于此?”李明睿不解道。
“不光是为了养军。”朱慈烺摇头道:“因为军中本就另成格局。一般地方,百姓能跟官府讲理,还可以上诉请愿。军中可以么?军中本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地方,又日夜枕戈以待,刀头舔血。不曾参军上阵之人,如何能够明白其中感受?”
朱慈烺又道:“更何况军中另有法度,若是以民法治军则失之严;以军法治民则过于苛。比如军中火铳不修、刀枪锈蚀,都是要入刑的罪过,如何与民间相通?难道农民锄头锈了,也抓起来打一顿?”
李明睿拧了拧眉头,也觉得军法在某些条例上是民法所无,有些则比民法严苛,但关键在于自家人难断自家事,比如周遇吉,在五军大理寺就被判定“无罪”。若是放在大理寺判,肯定要定他个杀戮无辜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