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殿下找了一群悍匪当自己的侍卫?若是某些特立独行的督抚未必不可能,但皇太子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冒这等风险?就算太子自己乐意,东宫僚属、朝中百官也不会让他如此胡来。
陈德从侍卫营的军容上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太子殿下是在表明自己的军事思想。他旋即应道:“殿下此言甚得兵法要旨。”这是点题套路,先捧一捧上司总是正确的。陈德想了想又道:“无论是戚武毅,还是俞武襄,都讲究堂堂之阵,可见用兵大家所见略同。”
戚继光与俞大猷时人称之为“俞龙戚虎”,是大明嘉靖的两位军神之一,与戚继光一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他所编写的《兵法发微》、《广西选锋兵操法》、《大同镇兵车操法》都是朱慈烺案头的常备书。尤其是《操法》,在朱慈烺看来是更贴近于后世《操典》的规则性兵书。
“俞武襄的确也是不世出的名将。”朱慈烺矜持地赞了一声。依照当今这个社会的惯性,皇太子任何一句无心的褒贬都很可能成为盖棺定论,或是朝廷的风向,这让朱慈烺已经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
尤其是俞大猷不同于戚继光。
戚继光一生没有污点,可以说是大明朝的高大全典型,能征善战会做人,最终毫无争议地晋升为民族英雄。俞大猷却曾因胡宗宪受到牵连,全靠时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向严嵩行贿才得以释放。晚年更是起起落落,功高难赏,最终郁郁寡欢而卒,身后令名也不如戚继光那般振聋发聩。
“却如殿下所言,”陈德微微摇头道,“可惜当世再难见俞龙戚虎这般的名将,否则如何能让跳梁小丑猖獗如斯。”
朱慈烺忍不住轻笑道:“就算是这二位名将死而复苏,也未必有扶大厦之将倾的本事。”
陈德不解地望向朱慈烺。
朱慈烺顿了顿,道:“无论戚继光还是俞大猷,都以保家安民为己任。立意崇高,着眼自在大局。然而我朝以文御武,如胡宗宪、谭纶那般能容得下他们的督抚却极少见。”说到这里,朱慈烺脑中将崇祯以来的督抚纷纷过了一遍,发现唯一一个还算上得了台面的却是投降了满清的洪承畴。
至于孙传庭虽也是能吏,但要说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他还有些不够格——从富户豪门挖银子,必须要做得干净不让人说闲话,否则就是饮鸩止渴,自损根基。就如朱慈烺灭成国公满门,就算别人看出来又如何?有证据么?孙传庭“虐民”还未必是真的呢,却闹得满城风雨。
“还有则是,”朱慈烺岔开了话题,“谁说我朝再出不了龙虎之将呢?照我看,当年的大小曹若是有人点拨栽培,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名将。须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如今时势更能造出英雄。”
陈德连声应是。
吴伟业跟在后面,对于太子与陈德之间的论兵并无半点兴趣,只觉得今天巡阅军容实在无聊至极,就是看一群人手持兵杖左转右转,踏步走路,要不就索性站得跟木头似的动也不动。这只要是个人就能学会,又有什么用处?难道转着转着就把贼寇转死了?
直听到朱慈烺说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吴伟业耳中猛然一醒,恍如大夏天饮下了冰镇糖水,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纷纷吐出燥气,一身清爽。作为历史上开宗立派的大诗家,吴伟业对于诗文艺术的敏锐性绝不亚于朱慈烺对于管理制度的敏感。而朱慈烺无意中引出的句子,同样典出不凡,乃是乾隆三大家之中赵翼的名句。
在华夏之国,文山词海,能够流传后世的名家名句,有哪个是白给的?尤其清代虽是诗词大复兴,但后世的文学教育中仍旧以讽刺小说为主导,知名人物只点出了几个,赵翼能够置身其中,足以证明他的地位之高。
更何况吴伟业的七言歌行体对清人影响极大,被称为“梅村体”。就是“风骚数百年”的原创者赵翼,也深受吴伟业的影响,并评说吴诗:“以唐人格调写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词藻又丰,不得不为近代中之大家。”
这两人一前一后虽然隔了上百年,但绝对是真正的自己人。朱慈烺随口吐出的这么一句,果然引得吴梅村心中震撼,耳目一新,颇有诗中知音之感。他往日间只以为皇太子字写得不错,从不知道太子有诗文之好,如今听这随口吐出的一联,却非得数十年炼字熬句的功夫不可得,真乃神人!
“殿下,”吴梅村清了清喉咙,“江山一句格调既高,立意奔放而不见狂骄,真乃上佳之作,可有补全?”
朱慈烺是个实用主义者,对于诗词这种陶冶情操丰富语文课本的东西并不上心。他有心栽培陈德,正想听听这位少年游击对于用兵的看法和感悟,却被吴伟业扯到了诗词上,不由冷淡道:“忘了是哪里看来的古人诗句。”
当下没有无所不知的搜索引擎,读书真是靠机缘的事,即便是学富五车的榜眼郎也不敢说自己看过古今所有的诗集。吴伟业被太子泼了一盆冷水,很想追问到底是出自何人手笔,录于哪本诗集,但看看朱慈烺的冷脸,终究还是忍住了。
陈德看了一眼吴伟业,心中暗道:听说这位是皇榜高中的榜眼郎,又得太子殿下青睐一直跟在太子身边执笔,马匹功夫却是稀疏平常得紧呐。你既然是文人,就该帮太子殿下把文名传出去,哪有当面吹捧的?实在太不会做人。
“呵呵,末将实在是个粗人,给吴庶子这么一说,再细细回味,这两句话还真是……真是回味深远!”陈德跟着吴伟业的步伐奉承道。
谁知此言出口,皇太子殿下只是微冷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下来。
朱慈烺不悦道:“你年纪还轻,与其学戚继光,不如学俞武襄。”
陈德脸上的笑容一凝,心思如电,瞬间反应过来,羞愧得脸上通红如同滴血,双手紧握,指甲都刺进了肉里。
戚继光的操行可是远远不如俞大猷。
朱慈烺甩了甩手,走在前面,穿过一条甬道,便又是一个校场。刚进校场地界,就听到呜呜风声不绝。仔细去看,原来是一队枪兵正在演练,白蜡杆长枪只是前刺便发出了如此声响,可见操练的极佳。
提枪站在这队枪兵面前的,正是闵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