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被团团围了起来,第一层是麻绳,第二层是工人,第三层是机械。那架势,倒像是某种宗教膜拜的仪式。
但对工人来说,那既不是神灵,甚至不是树,而只是工作清单里必须消除的一项,他们想的是,怎样在最短的时间,用最少的人力,把这庞然大物给解决了。
霍子安喃喃道:“这树根那么深,能拔得起来吗?”
邱新志冷笑一声,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拍拍霍子安的肩膀以示安慰。
酒吧前站了一排的人,霍子安、邱新志、由大成、街坊邻居、各个餐厅的厨师和服务员。他们是第四层,人数众多,却也是最无关紧要的一层,只能眼睁睁看着铲车在树底下艰难地往下挖掘。
大槐树是广场上最高的,也是树冠最茂密的。只要在胡同里生活久了,谁不曾在底下歇歇脚,抽根烟,或者吃根冰淇淋呢?相比于两边要买票才能进去的古楼,这大树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它牵连着生活的其他部分,它要被砍倒了,连带其余的生活也被扯了一扯,终究让人不舒坦。
到了下午三四点,有人走了,又有人加进来。由大成也撑不住了,临走前对霍子安道:“咱回去吧,这不得折腾多久呢。”
霍子安摇头。由大成叹了口气,自己走了。
树周围的泥土已经被翻开,底下肮脏的根系露了出来。霍子安不由得抬头看向树上的平台。下面那么大的动静,台上却是牢固又平静,一如往日。由良辰回来看见他的树没了,会怎样呢?
霍子安一想到这里,心就疼得受不了。
他开口道:“新志,我的两家餐厅都没了。”
邱新志蓦地转脸看他,震惊不已。过了一会儿,他闭起了嘴,目光从霍子安脸上移开。
为什么就没了呢?邱新志心里有一万个问题。但他不需要问,脑子里自动生成了一万个答案;无论哪个答案,他都觉得难以接受。
霍子安接着道:“现在连大槐树也要被砍掉。我在这里,什么都没了。”
邱新志抱着霍子安的肩膀,挪了挪身子,贴着他温声道:“大主厨,这种事,很寻常。京城里到处都是陷坑,但也到处都是机会,餐厅没了就没……”最后那个“了”,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千伶百俐的嘴僵住了,他聪明敏锐的脑子卡壳了,搜尽他所有的经验和词汇,他都没法为眼前的情景开脱。他找不到理由,他比谁都接受不了!
这种事是很常见,大起大落,一夜间丧失所有、甚至下了地狱,他都见过不少。他知道这为什么会发生,但他不懂的是,为什么自己就要接受这个?
霍子安不过是个厨子,开了家二十来桌的餐厅,说什么名气和影响力,都是扯鸡b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一餐厅的影响力甚至不如淘宝一网红店推新产品来得大呢。为什么就不能容他在这里,好好地做他的事?这餐厅对大部分人来说是无所谓的,但对一些人,它就是个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能在这里感受到人和食物被精心对待的美好,能在这里感到放松和安宁,能因为彼此对食物的热爱而默契相处;在这个常常以“生存”为幌子来奴役人的大潮里,它落在了后面,让人享用到了生存真正的好处——这么一个对谁都无害的所在,为什么就要“没了”呢?
邱新志的手臂从霍子安身上落了下来。他没法开解霍子安,他连自己都没法开解。
一切准备就绪了,工人们声调提高了,保安们紧张地清空周围的人。喊声此起彼落,吊车发出低沉的鸣声,两头的工人一起拉住了粗大的麻绳。
邱新志眼望前方,眼泪不动声色地滑落。
轰……
傍晚时分,天空出现了漂亮的晚霞。因为广场没了好几棵大树,抬眼一看,天空辽阔之极,一览无遗。
霍子安还坐在酒吧前。他把邱新志撵走了,把所有想要来宽慰他的人都打发走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
工人们陆续撤走,很快的,广场就剩下满地的枝干,以及被挖得狰狞的路块石头。
又有脚步声临近。霍子安烦躁极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不能让他静静坐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