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冷眼瞧过去,弗朗克斯立刻改了口,换了话题说道:“听闻皇帝是得了天花痘症去世的,吓得我们的使团好多人都不敢加快旅程来京城,担心染上天花。等天气冷了,下雪才敢进城,因为天花在冬天很少出现。”
沈今竹心中一亮,连连问道:“哦?你们欧洲也有天花?你们是如何防治的?”
提起天花,连弗朗克斯这种历经大风大浪的人表情都十分畏惧,说道:“我们最怕的是一种鼠疫,叫做黑死病,一旦发病,整个城市都会毁灭。天花传说是蒙古人入侵欧洲时传过去的,不过这是民间无知小民胡扯,书中记载很久以前欧洲就有这种病症,也是十分恐怖,也是灭村灭城的传染病,我们对这两个病都没有方法治愈,反正一旦发病,就封锁城市和乡村,自生自灭——我听说殿下为大公主用了什么水苗法可以预防这种疾病,这种方法真是太神奇了,我们整个欧洲大陆都没有听说过,殿下可不可以将那位医生介绍给我?”
沈今竹心里隐约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欧洲大陆能够有对付这种疾病的方法呢,没想到在天花防止方面还不如大明。若是放在以前,沈今竹会觉得掌握这门技术是一种财富,如今她掌控皇权,深知这是积攒政治资本的大好机会,前几日看完应天府尹刘大人建议推广种痘之术的奏折后,她已经命太医院支持种痘的太医们和民间的种痘师一起合作,研究商议如何将种痘的危险性降到最低。想要说服内阁和朝廷推行此法,就必须争取足够多的筹码和凭据。
沈今竹说道:“我可以介绍给你试一试,不过你年纪偏大,种痘危险性高些,而且更容易失效,不能保证以后能规避传染。水苗法之前都要签契约,生死不论,你要想清楚。”反正你若愿意自愿站出来当试验品,我当然乐意啊。
弗朗克斯是探险家和野心家,虽说一把年纪了,但对新鲜的事物一直都保持着热情,当即同意了。由此成为了第一个用水苗法种痘成功的红毛番。弗朗克斯从种苗到发热出痘、到痘疤脱落痊愈观察无碍,用了一个月时间,从隔离的大山深宅里出来,弗朗克斯感觉自己穿上了一层盔甲似的,不再害怕这种可怕的疾病了,干脆把整个荷兰使团都送去种痘,一共一百零七个人,有十七个人种痘失败,其中十五个人痘苗失效,没有发热出痘。
有两人死亡,其中一个是一个水手,本身有梅毒之疾;另一个是翻译,平时有咳疾。太医院记载下来数据,由此标记道:种痘前确保此人身体健康,无隐疾。有疾病者慎之。这两人尸首被火葬深埋。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说沈今竹从弗朗克斯那里得知英国击败无敌舰队之后,立刻召集了五位内阁阁老、掌印太监怀恩,东厂厂公怀义、鸿胪寺卿还有锦衣卫指挥使曹核等人紧急商议对策。
巨大的万国舆图挂满了屏风,沈今竹指着遥远的英吉利海峡说道:“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红毛番
的无敌舰队已经在这里覆没,我们的对手换成了更加强大的英国。居安思危,诸位爱卿觉得大明水师能够抗住英国的舰船炮火么?”
太后您不是明知故问么?我们连红毛番都打不过,还英国人?东海之变也就发生在十年前,在座的九个男人都见识过红毛番的厉害,所以都知道答案,只不过都不好意思说“不能”。
王首辅资历最深,威望最高,反问道:“太后有何对策?”
沈今竹已经太熟悉王阁老这种“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态度,不需要她的时候指责牝鸡司晨,需要她的时候就要她承担起摄政的责任,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过政客本来都是如此。
“犯我国土者,非远必诛!”沈今竹慷慨陈词,然后将问题再抛出去,问道:“首辅大人以为何?”我若一个人能全扛下来,要你们作甚?
哼,这个女人就是喜欢巧言令色,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蛊惑人心!英国人都要欺负到头上了,当然要打啊,难道不战而退么?王阁老听的窝火,把问题踢给兵部尚书于谦:“于阁老在危急关头抵御过红毛番的袭击,你以为何?”
于阁老崇拜的看着沈今竹,说道:“当年是太后游说列国,切断了红毛番的补给,微臣才得以有喘息之机,勉强护住了大明大陆海岸,不过还是丢了海南岛,最后是太后兵不血刃的收复了海南岛,微臣真是惭愧啊——微臣没有见识过英国人的舰船,不过这几年微臣都在准备和无敌舰队开战,海战首先要建造足够多的新式的舰船,还要配备和对方射程相似甚至更远的火炮才行。这是最基本的,否则大明水军在海上是白白送死,如今单是靠金陵、杭州、广州等地的几个宝船厂建造新式战舰速度太慢了,微臣建议在泉州、海南还有天津卫都开设宝船厂,尤其是天津卫极其重要,靠近京城,一旦英国人冲破防线,从大沽口登陆,直逼京城,恐怕会出现第二个东海之变——所以天津卫不但要开设宝船厂,更要建立至少两个火药厂才能应对比无敌舰队更强大的敌人。”
王首辅马上拍掌说道:“然!工于善其事,毕先利其器。”
户部尚书钱阁老是先帝帝师,掌管大明的钱袋子,他虽然姓钱,但是在朝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钱!”,这句话已经深入的骨髓,连做梦都是没钱,此刻听说建这个,造那个,他脑子里迅速算成了银子,心里头在滴血呢,连忙说道:“没钱!负担金陵等地的宝船厂和火药局就已经占了不少开支,还要另外开始这么多的船厂和火药厂,你们以为天上会下银子来吗?”
☆、第222章 沈今竹舌战王阁老,紫藤架枫竹再聚首(二)
扩大宝船厂和火药厂,都属于工部的绩效,这无疑对工部有利,尚书王首辅乘机争取资源,立刻反驳说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山河破碎,存那么多银子也是喂了红毛番,便宜了外人。”
兵部于阁老也点头说道:“打仗本是最耗银子的事情,尤其是现在的海战,拼得就是战舰和火炮,和陆战截然不同。大明九边重镇,主要防的是蒙古人入侵中原,现在配备的火炮和工事足够用了,但是在海防方面我们差红毛番太远,何况新崛起的英国人比红毛番力量更强大,这个银子省不得。”
钱阁老愤然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的太仓银禁不起你们瞎折腾!我刚才粗粗算了一下,倘若按照余阁老所说的,增加六个宝船厂,两个火药厂,从材料到人工,每年所需的银子和大明官员的俸禄银子差不多,户部每年的税收和支出基本是持平的,遇到灾年、荒年还要开仓放粮,倘若增加宝船厂和火药厂,就意味着明年官员的俸禄银子发不出来,都要去喝西北风!那时岂不是天下大乱!”
在座的大臣平日里基本靠的都不是俸禄银子过活,但混到这个位置,还不至于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等话来,毕竟那些冷衙门还有清廉的官员靠的都是俸禄过活,不说别人,就拿兵部尚书余阁老举例吧,他真是铁骨铮铮,清廉如水,哪怕是有人送银子给他,他都不会拿到家里享用,全部用于兵部的各种事宜上去了,一家四口住在御赐的大宅子里,只有一个老妈子做饭,小丫鬟打杂,家里针线活计全是于夫人和女儿亲手做的,于阁老的官袍破了,没钱做新的,也是于夫人亲手缝补,家常女红肯定比不上江宁织造绣工的手艺,所以官袍看起来很寒酸别扭,沈今竹看不过眼,叫尚衣局送了一套四季的官袍和常服。
所以钱阁老此话一出,最强烈要求扩建的余阁老也无话可说,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沈今竹这个大金主。这些人都晓得沈今竹仗义疏财,用私房钱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大事,比如宝船厂的盖伦战舰图纸就是沈今竹献的、比如葡萄牙独立运动背后有沈今竹的欧洲资本在暗中支持,辖制西班牙,给了大明喘息之机、比如配备的加农大炮铸造工艺也是她买回来的。
沈今竹长叹一声,说道:“哀家自从进宫,就一直有折子说哀家是日月商行的幕后老板,说哀家于民争利,鱼肉百姓。一有事呢就要巴巴的看着哀家掏银子,钱阁老,哀家和你一样委屈,这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这下连脸皮最厚的王阁老都有些不自在了,这种折子他写了不少,他觉得沈今竹既然嫁进皇家,成为一国之母,就应该将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交出来,哪能留有私财呢。不过他也很清楚,一旦日月商行成为皇店,由太监们控制管理,估摸两三年就蛀空了家底,图有其表罢了,他每年都摇旗呐喊,就是为了弹压沈今竹,添添堵罢了。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恩说道:“太后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撑起一个火药局都很困难,谁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海事攻防和官员的俸禄都一样重要,两样都不能省。太后和宫里已经省得不能再省了,如今宫里人口少,都素行节俭,每年宫殿维修、衣服首饰,还有养活宫人内侍的银子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再省下去,皇家的颜面都没了,天威何存?节流不如开源,为今之计,只要从开源上想办法。”
司礼监是用来牵制内阁的大杀器,怀恩是两朝的掌印太监了,已经还执掌过东厂,其威望资历连内阁首辅王阁老都要忍让三分,户部尚书钱阁老心中暗道:省下的银子难道流入我的腰包里不曾?当然知道开源好啊,站着说话不腰疼,开源头说白了就是要加赋税,赋税高了肯定惹起民怨、民变、甚至滋生土匪盗贼,到时候平叛灭寇要不要银子?想当年倭寇之乱时,国库是年年亏空啊。
沈今竹似乎猜出钱阁老所想,说道:“钱阁老,大明赋税最大的一块来自哪里?”
钱阁老说道:“来自商税,自从海禁之后,这几年牙税还有海关的税收增长最快,大明水师重建的
银子几乎都来自海关的各种税收。”
沈今竹说道:“哀家看过这几年的户部文书,大明并非白银出产国,但是大宗货物买卖主要是用白银交易,一条鞭法也将农业赋税全部改为交白银;而自从开海禁之后,我们的货物很受欢迎,大量的白银流入大明,国库也为之充裕起来。农民赋税已经不轻了,百姓有田地垦种,能吃饱肚子,时局才会稳定。所以若要开源,不能从农民那里动手,况且前几年英宗为了推行红薯的种植,下令免除新开垦的红薯地的赋税,红薯年年丰收,已经成为最便宜的粮食。倘若贸然加赋,农民会大量减少红薯种植,以改种收益高的庄稼以交赋税,一旦遭遇灾年,没有红薯救济,他们就又要饿肚子了,饥饿会爆发民变、会滋生瘟疫,强行加收的赋税很快就又填进去平乱赈灾了,乃杀鸡取卵之举,有祸国之患,不可取。”
“所以从这几年时机情况来看,最有效、最现实的办法,还是要从海上贸易做文章。从海澄县成功解禁开始,海上贸易慢慢解禁,天津、广州还有杭州三个城市也开始了自由贸易。这是不够的,南直隶的松江府、泉州府等经济重镇从明年起必须要陆续开放了,只要这样我们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银两来进行大明水师的重建,才能有力量对抗比无敌舰队更强大的敌人。”
王阁老说道:“太后言之有理,可是这样一来,沿海的十来个大海港几乎全部开禁,实际上就是在全面解除海禁,沿海一带势必会繁华更甚,聚集四海来宾,但是奸细斥候,甚至倭寇等万一卷土重来,岂不是事与愿违?”
沈今竹冷冷说道:“以前海禁最严厉的时候,就是倭寇闹的最凶之时,十倭九寇,绝大部分都是走私的海商、失业的游民、失去土地的大明百姓,真正有几个是日本浪人?事实已经证明了,海禁禁锢的是我们自己,你关上门就不会被贼惦记了?哀家亲自去过日本国,德川幕府是我们的盟友,倭寇之乱能从源头上解决。海禁解除之后,每年都有几百万两白银流入大明,当我们的金银储备足够多时,哀家还会考虑重新发行大明宝钞,以摆脱对白银的依赖。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要一步步的来,但是只要方向走对了,都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没得已经到了目标,却又瑟缩回去的道理,否则以前的道路不就白走了?开海禁从庆丰朝就开始了,历经安泰、景隆三朝、明年就是长兴一年,是时候开始全面解禁了。”
一场海战已经无法避免,目前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在座的大臣都同意了太后的决定。沈今竹最后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英国人是如何打败无敌舰队的?他们的将军是谁?他们的战术是什么?他们有什么优势?他们的缺陷是什么?我们派出斥候打听清楚。无敌舰队失败,西班牙开始没落,哈布斯家族王室腐朽不堪,他们将大航海赚的收益基本都用来享乐,我们也可以将他们的船长和指挥官收买过来,帮助我们将来打英国人。”
王阁老忙大声质问道:“太后以敌为友!意欲何为?!东海之变,大明水师血染大海,吾皇被迫南下垂钓,此等惨烈,太后却要自作主张,和红毛番握手言和?”
崔阁老不畏首辅大人的咄咄逼人,出言相护,说道:“王阁老此言差矣!太后何时说过要和红毛番做朋友?利用红毛番打英国人罢了!昔日西北边关危机,王阁老力谏借用蒙古人瓦剌部落的兵马来对抗鞑靼人,边关才再次安宁,试问王阁老您意欲何为?您难道是瓦剌人的奸细不成?”
王阁老大声叫道:“你血口喷人!通敌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老夫岂容你污蔑,赶紧向本官道歉!”
崔阁老最擅长撕x了,他挺起胸膛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阁老严于律人,却宽于律己,吾等不服!”
怀恩点头说道:“王阁老,您向来德高望重,不过刚才确实在太后面前失言了。”
厂公怀义说道:“王阁老一片忠心,通敌是万万不能的,我们东厂可都不是吃闲饭的哦,崔阁老方才言重了。”怀义这话明地里是挺王阁老,暗地里却又一股子威胁的味道,听得王阁老心头一凉:东厂一直在监视我?
崔阁老说道:“太后是一国之母,垂帘听政,地位尊崇,王阁老都没向太后道歉,我为何要向一个不尊上的狂徒致歉?”
在场的大臣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王阁老说话,王阁老只得跪地道歉,沈今竹说道:“罚你半年俸禄,上表陈罪,可服?”沈今竹若是皇帝,王阁老刚才就是欺君罔上之罪了,这个处罚并不算轻。王阁老仗着资历,屡屡给沈今竹制造各种麻烦,今天只是随便敲打一下而已,如果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她的尊严,那就不要怪她使出狠手了。
王阁老称服,沈今竹抬了抬手,要他起来,说道:“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东海之变,海禁解除,我们税银的主要增长来源变了,民间和国库的白银都来自海外。敌人也变了,不能总是把目光定在九边等陆地防线上。海上的强盗更加可怕,一个小小岛国,和南直隶的疆域差不多大小,却有强大的海军称霸全世界,我们若再不醒悟过来,海洋被他们控制住,我们总有一天也会被蚕食。世上那么多国家,借力打力是常有的事情,盟友和敌人的身份也总是互相转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难道我们要漠视台湾一直被荷兰人占着吗?不,但是我们目前需要荷兰这个盟友,就像我们需要借鉴西班牙的海军力量一样……”
冬日的这一次会议上的决定,影响了后世的力量格局。内阁和太后都一致同意的事情很快就得以推行了,松江府等开放海禁的城市一片沸腾,在隆冬季节就开始扩建港口,准备长兴一年正式解禁。天津卫的两个宝船厂同时开始兴建,甚至等不得造厂,就开始先造船了。
长兴一年,春暖花开,北大年使团带着厚礼姗姗来迟,这次由阿育女王亲自带着使团,随行的有她的大公主阿念(就是庆丰帝的私生女),还有一位带着眼罩、独眼的大胡子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