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络无所谓的说道:“多谢鑫掌柜提醒了,不过我连应天府衙门都去过,后来全身而退,就更不怕海澄县衙门了。哦,我也顺便提醒鑫掌柜一句,我们沈老板的大堂哥恰好是县衙门的刑名师爷,结义兄弟是钱谷师爷,到时候真要对薄公堂,你吃亏了,可别怪我们。”
鑫掌柜是从福州城来的,见过世面,他冷冷笑道:“你们能在海澄县一手遮天,还能把手伸到福州去?我要告,就去福州告你们。”本土作战,总比客场要占优势,福州城的各级官员得了高升钱庄不少好处,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
鑫掌柜刚放完狠话,缨络这七日应付了不少这样乘火打劫的合作伙伴,早就揣摩出了这群人的策略,一般都是派出类似鑫老板这样的狠角色来狮子大开口,利用合约里有些模糊的条款来发动攻势,想要乘机占便宜,踢到铁板上,伤了脚趾头才会收手,派出一个专门和稀泥的和事佬从中调停说和,所以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坚强,知难而上,千万不能做出没有原则的让步,这样才能稳住墙角,驱散这些推墙党,或者让他们知难而退。
缨络早就准备了一箩筐话等着反击鑫老板,正欲启唇,外头管事的又叫道:“有客到!”店里的人这几年都培养出了一些默契,比如同样一句“有客到”,缨络通过尾音的不同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高低、是敌是友、这一次尾音尖细绵长,应是个大人物了。
缨络到了门口迎接,居然是海澄县的守备太监怀义和夫人何氏!两人均穿着一身素服,神情肃穆,见惯了世情,性子寡淡的缨络不禁都有些动容了,都说阉人无根,均是无情无义之辈,小姐生前和怀义一家子多半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可是怀义夫妇在设灵堂是就来过一次了,这次头七居然也能在大年三十来上香吊唁,这种举动即使是作秀,也十分难得的。
缨络亲自取了香递给怀义和何氏,两人各举着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了,拜了三拜,金丝楠木的棺材盖子还没合上,因沈今竹“死”的太惨了,最好的修容师也无力将脸皮整成个勉强看得过去的模样,就干脆用木头按照沈今竹身前的肖像雕了一个面具罩在脸上,配合木头腿和胳膊,身上大部分都是木头拼凑了。
何氏不忍看沈今竹的“遗像”,那个木头脸越是逼真粉嫩,就越能让人联想起她全身被炸裂的残酷现实。怀义倒是对着木头脸喃喃说道:“唉,当年你进宫陪伴淑妃娘娘,咱家就和你相识了,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看着你从一个调皮的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成了名震一方的海商,重现了当年你祖母祖父的辉煌。可惜老天不长眼,天妒英才啊,传说头七地下的魂魄能回来看一看家里,看完了你就安心转世投胎去吧,只要我在海澄县一天,就会护日月商行一日,这是你的毕生心血,我定会助一臂之力的。”
有了怀义如此坚定的表态,缨络信心更足了,连忙含泪谢过了,怀义说道:“听说这几日总有些人上灵堂来闹事?”
缨络说道:“公公放心,不过是些短视之辈,被小姐的噩耗吓得慌了手脚,或者想要乘火打劫,占点小便宜,都被我们打发走了,日月商行照样做着生意。”
怀义点头说道:“那就好,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我能帮上的,肯定鼎力相助。”
何氏揩泪说道:“今竹是个好孩子,那年我们一起回金陵,一路上对我各种照顾,这世道啊,女子能做出这个成就太不容易了,可偏偏——唉,事已至此,你们好好把商行经营下去,今竹也能含笑九泉了。”
怀义夫妻稍坐了一会就告辞了,马车上笼着炭火,怀里又抱着手炉,将雨夹雪的寒冷阻拦在了外头,怀义依旧在何氏的膝上盖了一张薄毯,何氏将毯子展开,给丈夫也盖上了,迟疑说道:“相公,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沈老板是真的走了吗?她向来运气不错,怎么会遭此横祸呢?全身被炸碎,尸骨不全,脸也毁了,怎么就确定棺材里躺着的是她?”
怀义说道:“据说是通过贴身带的首饰和印信确定的,那天沈老板带着保镖和心腹去茶楼谈生意,只有一个女保镖重伤活下来了,倘若沈老板没死,为何她一直不出现呢?那有放着万贯家财不要的。”
何氏说道:“可是我看过一些世情话本,说遭遇重创后人会失去记忆,难道沈老板也是如此?”
怀义说道:“当然是出奇制胜,你别当真了,再说了,若棺材里躺着的不是今竹,那么她的信物何以在那具尸首身上?”
何氏吞吞吐吐的说道:“我这几天听到坊间有些传闻,说沈老板是被日月商行的几个股东联合起来害死了,毁尸灭迹,谎称是茶楼爆炸案将老板炸得面目全非,还伪造了遗嘱,将她的股份瓜分了,否则沈今竹父母家族俱在,两年前也和外祖家联系上了,为何她的遗嘱里不把财物分给家人呢?”
“居然有这等离奇传言?”怀义先是惊讶,而后平静的说道:“你若晓得其余几个股东是谁,就不会将这等谣言听进去了,日月商行沈今竹占了五成股份,是最大的股东,其次是她三叔,占了两成,李解元夫妻、槽军徐千户、锦衣卫曹百户各占了一成。他们应该不会合起伙来害死沈今竹的。这个谣言肯定是日月商行的竞争对手们放出来的,目的是败坏日月商行的名声,搞垮商行,或者乘机低价买下商行的股份,真是居心险恶啊,商场如战场,是一场金钱的厮杀,官场是权力角逐,各种算计中伤,不要当真了。”
“再说沈今竹的遗嘱里也有说将每年分红的两成拿出来,一半给父母养老,一半给外祖家,算了尽了孝道了,你也晓得,沈今竹的亲情缘单薄,外祖家从未来金陵瞧过她,当初被家里逼的离家单过,另起炉灶,自做自吃,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她的遗嘱能提到照顾父母外祖,已经很难得了。”
丈夫这样一解释,何氏心里有了底,又有些哀伤,“我以为自己半生坎坷,尝尽人生各种酸甜苦辣,没想到今竹的人生更加波折,她才十八岁呢……”
怀义安慰着妻子,心里却暗道: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沈今竹死的太突然,也太蹊跷了,那日盐运使江大人应该是被灭口,而沈今竹恰好也在茶楼内,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沈今竹扮演者什么角色,她到底死了没有?怀义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深知有些时候不知比知道更安全,或许此事不是他这个层面应该知道的,还是当做沈今竹已经死了,静观其变吧,这浑水太深,趟不得。
且说缨络将鑫掌柜凉在一旁去迎接怀义夫妻,鑫掌柜初始还有些生气,后来听说是此处的守备太监来灵堂祭拜沈老板,心里小算盘开始噼里啪啦打起来了,能在大年三十上门吊唁不避讳的,应该是至亲好友才行,沈老板的脸面真大啊,可见这日月商行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缨络的态度如此强硬,恐怕是仗着背后的有大靠山吧,今日看来是占不了便宜了,不如在海澄县住下,打听打听形势再做下一步的计划。
☆、第148章 推真相枫核去京师,大沽口脱身实不易
灵堂后面的小院里,吴敏、曹核、徐枫三人正在召开“股东大会”,缨络送走了客人,也加入了会议,按照沈今竹的遗嘱,她将两成股份赠与了缨络和峨嵋,其余三成转给了曹核、吴敏等三个人,所以现在日月商行沈三叔等四个股东都占了两成股份,势均力敌,但是沈三叔此刻连今竹的死讯都没有收到,当然来不了这里了,峨嵋在去往云南的路上,也是缺席。
徐枫此刻神情有些恍惚,他本以为两人已经缘尽,没想到自己在沈今竹的“遗嘱”中占了一席之地,其实沈今竹为安排死遁写的遗嘱如此分配股份,形成现在四足鼎立的局面,也实属无奈之举,日月商行只有把这四条大粗腿都抱紧了,才会在风雨摇摆中继续生存下去,不至于她一死去就立刻土崩瓦解。
其实今日股东大会的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晓得沈今竹是死遁,棺材里的人并不是她,但是都要装作不知道,因为沈今竹写给四位的密信就是如此要求的。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做事情不再孤注一掷,一头扎进去不考虑回头路,现在开始学会有所保留了,把后路留出来,将来总有东山再起之日,不至于再从打地基一砖一瓦的重新开始。
所以这次股东大会成了一场比拼演技的秀场,四个人把平生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表现出来了,演技略显浮夸。今日的议题主要是选出新掌柜来,吴敏毛遂自荐,曹核徐枫都是官身,缨络是最小的股东,而且地位和控制力不如吴敏,峨嵋和沈三叔缺席,所以她不出意外的全票通过,日月商行的新掌柜就在雨夹雪的大年三十产生了。
吴敏是个心有乾坤之人,她清咳一声,说道:“多谢各位的信任,从今日起,我定会尽全力完成今竹未了的心愿,日月商行的铜钱旗帜会航行在所有已知和未知的海洋上。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稳住人心,今竹去了,商行的生意要继续……”
会议结束,曹核徐枫冒着雨夹雪出门查案去了,这两人脸色比这天气还要阴沉,沈今竹在密信中只是说要死遁一段时间,等任务完成后再出现,并没有透露她到底去做什么去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对手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安公公,谁都没有与怀安为敌的能力,沈今竹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没有说透露半句凶手的身份。
不过虽然如此,曹核和徐枫还是本能的觉得沈今竹的死遁肯定和朝廷钦犯江大人有关系,他们努力的挖掘着真相,希望能够帮到沈今竹完成神秘的任务,其实这样也好——至少看起来枫核二人并不晓得真相,怀安的人不会将他们也灭口。
吴敏这七天几乎是无眠不休的看着沈今竹留下的手记和账册,深感她做生意的高明之处,几乎所有的大生意用的利益捆绑合作之法,分摊风险,用一两银子的本钱做一百两银子的买卖,所以日月商行一旦倒闭,对所有的合作者都是沉重的打击,在约定的利益还没到手之前,大部分合作者都不会是推墙党,像高升钱庄鑫掌柜这种想乘火打劫的毕竟是少数,而且商行完全有能力压的住这些不安分的小鱼鳖,她决定给合作者都写亲笔信,告诉他们日月商行已经有了新的掌舵人,以前的合作都会继续,承诺也必定能实现,并下了帖子,约定过了正月十五后见面。
缨络安排着头七的祭品,全部是沈今竹生前爱吃的菜肴点心,据说头七之日,死者还魂回家看望家
人,吃最后一顿阳间的菜肴。到了夜间,曹核和徐枫的亲兵都提了一个食盒过来,缨络取出来一一摆上,发现这两人挑选的食物差不多一模一样:先卤后烤的猪蹄、糖炒栗子、炭火烘烤的地瓜、酸酸甜甜的山楂糕、甜蜜的窝丝糖……
虽说吃食都是一样的,都毕竟是一片心意,缨络不能摆一桌,扔一桌吧,于是命人又搬了一个桌子,将食盒里的食物分两桌摆上了,暗想小姐幸亏没死,否则化成的鬼魂今晚岂不是纠结为难了,该吃那一桌的菜呢?
正月初三那天是沈今竹下葬的日子,葬礼十分隆重,漕运总督平江伯陈雄、守备太监怀义、县令孙秀都在路边设了祭棚吊唁,海澄县文武大臣加上太监都如此给脸面,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那天县里说的上的名号的富商巨贾差不多都加入了送葬的队伍,哭的声泪俱下,感叹天妒英才,估摸亲娘亲爹去世也就哭成这样了。
沈今竹如此隆重的葬礼也彰显着日月商行后台之硬实,很快新老板吴敏的背景就被挖出来了,居然比旧老板还要厉害:原本是侯府嫡女,为了反抗恶毒继母的迫害,八岁就敢带着弟弟千里从晋江跑去金陵找外祖父寻求庇护,外祖父是江南第一豪门的当家人魏国公、夫家是世袭金陵锦衣卫指挥使汪家、丈夫是南直隶解元李鱼……吴敏就这样靠着后台和智慧稳住了日月商行。
不过日子并没有平静几天,正月十三一早,宿醉刚醒的守陵人发现沈今竹的坟墓被人挖掘开了,墓葬陪葬品被洗劫一空,连金丝楠木棺材带尸骨都不见了!此案顿时轰动海澄,人们纷纷议论盗墓贼丧尽天良,又酸溜溜的说此案一出,江南厚葬之风该刹刹了,否则财富都陪着死人,活着的人该如何呢——好像沈今竹的遗产就该平均分给他们这些茶余饭后说闲话的人似的。
来海澄县收账未果的高升钱庄鑫掌柜恶毒的附和道:“沈老板那幅金丝楠木棺材价值千金呢,她是未嫁之女,没有诰命身份,也没有子女供奉香火,福缘本来就薄,连全尸都不得保,却睡这等贵重的棺材,更是折了她本来就薄的福缘。冥冥之中就有盗墓贼挖坟掘墓的劫数,可见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都要低调谦虚,太张扬炫耀了,连残尸都不得保呢。”
鑫掌柜图嘴上痛快,很快就迟到了恶果,当晚被人套了麻袋打的连亲妈都不认得,并被黑市人牙子卖到千里之外的西北煤矿挖煤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