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亲自过问此案,沈今竹隐去了东厂玉牌之事,将一切都详细说出来了,福王起身对着沈今竹拜了一拜,“我过了而立之年,至今只有大哥儿一子,若不是沈老板相救,恐怕连唯一的儿子都保不住了,请受我一拜,以后沈老板就是福王府的贵宾,沈老板有什么要求,尽可以说出来。”
沈今竹还了半礼,说道:“都是应该的,谁都不忍心看着一个小生命消失在冰水里。稚子无辜,希望王爷容许我将桃儿带走。”这个孩子留在狼窝里,够呛能活下去。
福王说道:“那个孩子被人下了很重的迷药,到现在都昏迷着,不知道能否醒过来,倘若大夫能救活她,我定会将她送给沈老板。”反正一个两岁的孩子,什么都记不起来,留着没有多大价值。
真够丧心病狂的!孩子醒过来也可能是个痴呆了!王府水深,背后指使者除了福王自己,恐怕谁都有可能,权力的角逐就是如此残酷。
与此同时,海澄县一栋新宅院,终于等来了它的男主人,陆氏摆上了一桌菜,这些都是婆婆说过相公爱吃的,岂料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姑爷说一个时辰之内从宅子里搬出来,他要放火烧了宅子。”
☆、第142章 知真相晴天遭霹雳,守尊严陆氏要嫡子
都是金陵武将世家,徐家和陆家时常有人情来往,两家的族人有姻亲关系,陆氏经常来瞻园做客,徐枫也跟着大人们去过陆家的府邸,在她的印象中,徐枫好勇斗狠,一身蛮力,有他在的地方,必然是鸡飞狗跳,热闹如沙场,同龄的男孩子甚少没有吃过他的拳脚,有着金陵小霸王的外号。
可是十五岁那年,小霸王摇身一变,成了“掷果盈车徐八郎”,她也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了,那年在京城外祖家,围观日本、暹罗、北大年大国师团进京朝贡,原本是好奇想看看大象还有奇装异服的番邦人,没曾想瞧见一个勇猛英俊的少年小将军骑行在大街上,身上落满了鲜花,沿街楼上还不停地有人扔花和果子,她也跟着凑热闹,随手将桌上一盘果子都倒下去了,却不想果盘里头有个大柚子,正好往小将军头上砸去!
她捂嘴惊呼,幸好小将军身边有个西洋少年挥剑将柚子斩成两半,后来她才晓得小将军就是金陵小霸王徐枫,当年的顽劣男童长成了年轻有为、许多少女心中的春闱梦里人。她母亲早逝,当母亲试探她对嫁给徐枫冲喜之事的态度,她害羞的点了点头。
但是母亲却担忧的提醒她,徐家是豪门大族,比陆家复杂多了,嫁过去虽然是小儿媳妇,但估计也不轻松,而且徐家如此仓促的娶媳妇冲喜,连徐枫都还没回家,短时间又打听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内情,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草率行事了,需要再考虑打听。
母亲希望婚事缓一缓,可是徐家一再催促,说再迟恐怕太夫人撑不住了,最后是父亲和祖父拍板定的婚期,父亲说徐家是江南第一豪门,徐枫年轻有为,小小年纪就是千户了,而且不沾酒色,品行端正,这种家世好、有本事、品行优的女婿江南之地能有几个?还在犹豫什么?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即使徐家有些难言之隐的原因,也不妨碍这是一个门当户对,对陆家有大助力的好亲事啊!女儿能嫁给徐八郎,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不仅父亲如此说,连祖父都开始催促,母亲心下虽还有许多疑问,但也只能应下这门冲喜的亲事了。好在八岁起家里就开始给陆氏攒嫁妆,虽是冲喜,但也是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结亲拜堂的是徐家的重孙辈代新郎行礼,看见个头才到自己腰际、刚开始换牙的“小新郎”,她心中隐隐有些委屈,可是婆婆对她那么热情,比母亲还细致入微的照顾,再想想一年前在京城街头上万人空巷,围观“掷果盈车徐八郎”时的情景,心中便开始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满是幸福的憧憬。虽是冲喜嫁过来,独守空房,嫁过来不到半月就为太婆婆披麻戴孝,一年内都不能圆房,但是婆婆宽厚热情,相公英俊有作为,未来的日子定是很美好,一时的委屈不算什么,能和春闺梦里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她是幸运的。
可是后来的事情完全不是她期盼的那样,成亲两年了,别说圆房,相公连正眼都没瞧过。她只见过丈夫两次,一次是在祠堂里看见他给刚去世的太夫人上香,第二次得知他在太夫人坟前长跪不起,她坐着马车也跟去了,不敢开口劝他起来,便展开手里的黑色大氅披在他身上,谁知丈夫如逼开蛇蝎似的侧身闪躲,要她马上离开。
他依旧是梦里英俊勇猛的模样,可是冷冰冰如隆冬的雪人,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气和杀气,那双眼睛里满是悲伤和怒火,吓得她不敢和丈夫对视。她不敢违抗丈夫的命令,那样子像是要杀人。
陆氏委委屈屈含泪回家,独自对着蜡烛坐到天明,依旧没有盼得丈夫归来,却得知其穿着一身重孝南下回到了槽兵军营继续当差去了。当时她就傻了眼,觉得天塌下来似的,虽说作为孙辈要守孝一年,不能圆房,可刚刚新婚,好歹在家里留上一月,夫妻两个说说话,互相了解啊,连新房都不踏入半步是什么意思?
陆氏守着空房哭泣,婆婆魏国公夫人闻讯赶过来安慰,说太夫人生前最疼的是相公,如今乍然去世,相公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心里难过,怨自己一心忙着军务,天南地北的歼倭,护送漕粮,忽视了家里,他日夜兼程赶回金陵,已经是阴阳两隔了,悔之晚矣,遭遇如此大的打击,所以谁都不
理会,跑去杀倭缴土匪泄愤。
陆氏心想确实如此,相公不仅没有正眼瞧她,连亲娘都没说句话,看来是悲伤太过了,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留得力气在沙场杀敌,正是大丈夫也。丈夫如此言行,正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有作为的顶天立地男子汉啊,陆氏愈发觉得自己嫁对了人,暗自鼓励自己打起精神来,武将人家的夫妻少有能长相厮守在一起的,相隔两地的夫妻多着呢,便擦干了泪水,给丈夫缝衣做鞋,每月必有家书捎过去。
她连写了半年的书信,海澄那边的相公却一直没有回信,正当她觉得不对劲,开始在瞻园胡思乱想时,相公终于回了一封信,问候了家里人身体好不好,他军务繁忙,今年不回金陵了,虽说语气冷淡,但至少有了回音,但是她的心没安下几天,就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起因是偶尔一次在花园偶遇了三婶娘刘氏,慢慢聊到了丈夫小时候的趣事,刘氏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警觉:
“你的是个有福的,枫儿将来出息大着呢,谁会想到小时候最调皮的熊孩子能有如此作为呢?那时真真是个混世魔王,天天打架闹事,东园的家学被气走了好几个夫子,还差点一把火烧了家学,谁都不惹他,不过一物降一物,老虎听见狮子吼还要抖三抖呢,他有个克星,只要遇到她呀,老虎立刻变成了猫。”
陆氏心头一颤,故作平静的问道:“她——她是谁呀?怎么没听婆婆和姑嫂们说过?”沈今竹离开瞻园已经有四年多了,当年在凤鸣院伺候过丫鬟婆子们全部被遣散出了园子,魏国公夫人早就暗暗抹掉了她存在过的痕迹。
三夫人刘氏笑道:“她已经有近五年没来瞻园了,且已经从了商,不再是千金大小姐啦,你是深宅贵妇,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当然就没听说过她。她叫做沈今竹,是四房的表小姐,因父母都在京城,祖母身子又不好,所以在瞻园住过三年,由四悌妇亲自教养着,养到十二岁时被父母接到了京城。长到十五岁时,祖母去世,她跟随家人扶灵回金陵,据说是和继母不合,跑去重操祖辈的旧业,当起了生意人,此事闹的沸沸扬扬的,和当年她堂姐沈三离差不多,现在不过十八岁,已经是一方巨贾了,真是家学渊源啊,不得不服,人家就是有从商的天赋。”
“原来是她!三山门外隆恩店的沈老板,我娘家用的各种洋货都是从她家买的。只晓得她是沈家四娘,书香门第的小姐,却不知她在瞻园住过三年。”陆氏暗道,沈家老祖宗是招赘的,家风开明彪悍,否则也不出来沈三离和沈老板这种奇女子。三婶娘说沈今竹小时候是相公的克星,只有她能制住他,其实是在暗示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吧?难道相公执意要娶她,婆婆瞧不上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媳妇,就先下手为强,借着冲喜的名义将自己娶进门?
陆氏如遭雷击,之后刘氏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注意,失魂落魄的回到院里,越想越觉得这才是真相,刘氏的一番话犹如给她打开了一扇洞悉真相的窗户,原来她一直活在婆婆编织的谎言中!难怪相公在坟前长跪时的眼神那么可怕,绝望的悲伤和压抑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如魔怔了般。
枯坐到了掌灯时刻,陆氏揽镜自照,镜中人的眼神和当时相公的几乎一模一样,悲伤且愤怒着。她抓着镜子想要往地下砸去,可是举到了半空,前来探望她的母亲进来阻止了她,厉声喝道:“破镜难重圆,一旦摔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了。无论如何,你才是明媒正娶的徐家八少奶奶,五品的诰命夫人,妻凭夫贵,陆家也需要徐家这门姻亲,才能坐稳南直隶总兵的位置!你一时意气闹和离,回到娘家,和徐家反目成仇,娘家岂能容你?”
陆氏难以置信的看着母亲,“您居然早就知道了!爹爹和祖父也晓得是不是?都把我当做交换利益的筹码,哄骗我乖乖嫁过来守活寡!徐枫恨我!当他的八少奶奶有什么意思?”
陆夫人哭道:“你是我的亲闺女,我岂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我若早些知道,拼死也会拦着花
轿,不让你嫁进瞻园。徐枫赶回来跪太夫人,次日一早就走了,连新房的门都没踏进一步,那时我就觉得不对劲,暗中打听查访,才晓得隆恩店的沈老板和徐枫是青梅竹马。我心如刀绞,找你父亲哭诉,乘着还没圆房,打算和徐家和离,把你接回去,可是你父亲和祖父都不同意,说我妇人短见,不懂得谋大局,命我不得将此事透露出去,要一直瞒下去。”
此时陆氏不像是刚才那样愤怒了,她只是觉得心里有一样东西正在消失,整个世界一片静谧,身为
陆家的嫡长孙女,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家族的宠儿,从小娇宠着长大,她那个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父亲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祖父放下繁忙的军务教自己骑马射箭,陆家那些女儿们谁能有这份宠爱呢。
可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个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罢了。婆婆对她那么好,不是真的喜欢她这个儿媳妇,而是把她看做一个可以绑住儿子的工具,一个生养后代的工具。
陆夫人心疼的抱着女儿安慰道:“乖乖听话,陆家、徐家、所有人都站在你这边,你和徐枫都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情情爱爱不过是过眼云烟,男人三妻四妾的太寻常不过了,就是个天仙也不会永远占住男人的心,等新鲜劲完了,他终究会回来的。我偷偷瞧过那个沈老板,姿色不如你,大大咧咧的性子,每日在银钱堆里混着,一身铜臭之气,哪有半点名门闺秀的矜贵?难怪魏国公夫人瞧不上她,换成是我,我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女人进门。”
陆氏木然说道:“等他回来又如何?他不爱我,他恨我,因为是我将他的青梅竹马拦在瞻园之外,他即使浪子回头,不再迷恋沈老板,他也不会对我有半分的情义。”
陆夫人叹道:“唉,你呀,哪些乱七八糟的话本看多了,什么情呀爱的,都不如荣华富贵来的实在,你执意和离,二婚再嫁,能找到比徐枫更好的?咱们陆家不像是沈家这种没规矩、根基浅的家族,是不容许女儿孤老终身的。听娘一句话,就当不知道此事,对婆婆不要有怨恨之意,她不过是尽到一个母亲、一个宗妇的责任罢了,等以后你处于她的位置,也会这么做的。好好过你的日子,坐稳瞻园八少奶奶的位置,这过日子呀,心里要明白,但是要装着看不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当糊涂,金陵城的贵妇人,大多都是这么过日子的。”
陆氏心里有一块已经空了,永远无法补回来,“娘,若是寻常男子,我才不在乎他心里有谁,可他是掷果盈车徐八郎啊,我——我是心悦他的,可是身为正妻,他却不屑看我一眼。”
陆夫人说道:“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虽不曾迈入你的房门半步,可是他会完成家族责任,不会损害家族的利益。他再反感冲喜,不也是没有当场提出悔婚和离吗?不也是给你写了回信吗?只要他还姓徐,还是你的丈夫,无论他心在那里,他都是你的,你可以分享他的一切,那个沈老板只能躲在见不得的人地方哀伤哭泣,你是明媒正娶的八少奶奶,而她和徐枫的感情都见不得光。我见过太多这种事情了,只要足够的有耐心、坚持下去,胜利最终都属于妻子。”
“乖女儿,你最擅长钓鱼,就把徐枫当做闲暇时垂钓的猎物吧,坚持投放鱼饵慢慢引诱,鱼终究会上钩的。没有不吃饵的鱼,只有不对味的鱼饵,你慢慢试探鱼的口味,更换鱼饵,总有一天会上钩的。这就是水磨功夫了,女人在内宅生存,没有水磨功夫是不成的,慢慢来,你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消磨。容颜会老,感情会淡,人心会变,这些都是该那个沈老板担忧的。你甚至不用刻意做什么,就能不战而胜。”
陆氏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的悲伤和仇恨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母亲、和婆婆、和瞻园的两个婶婶十分相似的眼神——那就是对命运的顺从和木然。
身为名门淑女,她见惯了世情,不是那等怀春的无知少女,见到俊秀的男人就陷入情网无法自【拔。其实母亲说的话她都懂,她只是觉得自己会是一个例外,夫妻之间,为何一定要用上君臣之计互相算计、互相利用、凑合着过日子呢?为何不能一对神仙眷侣,彼此都没有保留的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
原本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例外,在和徐枫定了婚期之后,她做梦都会笑醒,时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幻想着她将来美好的婚姻生活,她有时候会痴痴的看着枕边,那样英俊有为的少年将军会躺在她身边,亲吻她,呵护她,一辈子同眠共枕,几十年过后,双双奔赴黄泉,葬在钟山徐家祖坟,他们两人的棺椁也会这样并立合葬在一起,与天同寂。
但残酷的现实表明,她终究和金陵城大部分贵妇一样,和丈夫同床异梦,最后成为祠堂里几十副大同小异的夫妻画像,她披着全套诰命品级的凤冠霞帔,徐枫穿着官袍,两人并肩坐着,木然冷淡的看着子孙后代进献香火和祭品。
女人往往会在两个时刻开始成长和自我保护。第一次认识到她在父母眼里永远不如哥哥或者弟弟们,不是因为的她的才智和品行,而仅仅是因为她性别是女,她是父母眼里可以被牺牲的对象;第二次是意识到用爱情留住一个男人是多么幼稚可笑,相比权力和金钱,爱情是最不靠谱、最善变的东西了。
陆氏在同一天里经历了两次痛苦的蜕变,仅仅沉寂了三天就缓过来了,笑靥依旧,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孝敬公婆,敬爱妯娌,照顾小姑,坚持给丈夫写信,做衣裳,装着浑然不知有沈今竹这号人物。魏国公夫人觉得自己果然没看走眼,这个儿媳妇很有耐心和水磨功夫,一物降一物,枫儿终究会回心转意的。
过了孝期,徐枫依旧没回来。一年快要过去了,陆氏已经十八岁,依旧是处子之身,她的钓鱼竿依旧空空,鱼饵放了不少,鱼儿却始终不上钩。总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她必须要主动一些,不破则不立。
陆氏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既然钓不到,那就换一种方式——潜进水里去捉鱼,她是明媒正娶的八少奶奶,去和夫婿团圆无可非议,而且婆婆魏国公夫人也是这个意思,亲手打点了行李,送她南下寻夫。
陆氏到了海澄,很不巧,徐枫不在军营。她故意不去找外甥吴敏,转而去沈老板的客栈投了店,想亲眼见识一下对手的真容,试探其深浅——她和大部分贵妇一样,只想安坐在正室之位,已经不在乎丈夫爱谁了,只是希望站在正妻的角度上品度一下丈夫的心上人,宣告一下对丈夫的所有权而已。
至于徐枫会不会因此而生气,她早就不在乎了——她的言行从伦理上挑不出一丝错处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是来生养子嗣、巩固自己地位、履行做妻子的责任的,不是来和一个低贱的商人争风吃醋抢丈夫宠爱的,徐枫有责任给她、给家族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