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大姨妈?”沈今竹此刻很怀疑这个和尚是不是骗子,她听哥哥说起过,周家只有母亲这个嫡女,和一个庶出的幼子,没听说过还有其他兄妹。
和尚眼神闪过一抹哀伤,说道:“母亲有过两女,大女儿养到十四岁时得了急病去世了,那时我刚记事,你母亲是次女,父母因长女过世一事哀伤不已,所以无人提起大姐姐,唉,我们周家这些年不知道遭了什么邪气,人丁凋零,只剩下我一个方外之人了……”
根据这个和尚的说法,周家之所以一直没有音讯,就像是人间消失一样,是因为这些年周家人几乎都死绝了!祖父过世,举家扶灵回乡,到了绍兴老家,然后祖母接着病倒、下葬、轮到了父亲、母亲、最后连他的妻子都难产一尸两命走了。周家祖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拱起土馒头,周家本来就没几个人,周小舅将妻子下葬后,一个人形影单只,万念俱灰,了断红尘,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听到外祖家数个噩耗,沈今竹也唏嘘不已,问道:“舅舅这几年在何处挂单修行?”
周小舅说道:“我在灵隐寺当了八年和尚,没有修成佛,反正生了入世之心,师傅说我尘缘未了,便许我还俗。绍兴老家产业已经凋零了,只有几亩薄田祭祀之用,便来金陵投亲靠友,打算明年春天去县试考秀才,博得功名后重振家业。”
周家祖父曾经官至户部侍郎,而且还是沈二爷的座师,家底殷实,但周小舅当年算是个败家子,出家时将家里几乎所有的财物都捐给了寺庙,但是还俗后寺庙又不可能退还,所以穷得叮当响,出行连盘缠都没有,干脆披着袈裟装和尚,一路靠着化缘施舍到了金陵投亲。
这个“亲”当然指的是外甥沈家了,原本周大舅是打算去乌衣巷沈家投亲的,昨晚恰好在三山门外的客栈里投店住宿,听到了外甥女沈今竹将草纸公公赶出隆恩店的八卦,才晓得沈家这里年的变故,得知沈家二房举家去了海澄县,只有外甥女沈今竹一人在金陵,便决定来隆恩店寻亲。
周小舅上门打秋风,沈今竹对这个和尚舅舅再无感,也不能置之不理,将其赶出去吧,她招呼周小舅搬来隆恩店居住、备了几套换洗的衣裳并一包散碎银子,悄悄吩咐缨络把沈三爷叫来“认亲”——三叔认识周家人,能够辨认真假。倒不是沈今竹势利眼不肯认打秋风的亲戚,而是她向来缺乏安全感,小心谨慎惯了。
沈三叔闻讯赶来,他暗中观察着周小舅的模样,眉头微蹙,沈今竹觉得有异样,问道:“如何?此人是真是假?”
沈三叔说道:“我最后一次看到周小舅,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当时你曾外祖父和外祖父都在京城做官,周小舅还是个没有娶妻的十四岁少年人,他陪伴着你外祖母来金陵奔丧,如今他已经是中年人了,又剃头做和尚打扮,相貌变化实在太大了,我不能确定此人身份的真假。”
“不过——”沈三爷回忆道:“你周小舅天生异相,左脚脚趾只有四根,找机会看看他的左脚便知道了。”
“这个嘛。”沈今竹说道:“包在我身上。”于是中午周小舅喝了沈今竹加了料的茶水,美美的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应天府牢房里,而且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衙役们将其拖到大堂处,对堂上端坐的官员说道:“白推官,把这个冒认亲戚的人带过来了。”
听到冒认亲戚四个字,和尚心道不好,被戳穿身份了!堂上的白推官惊堂木一拍,说道:“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和尚还抱着一丝侥幸,抖抖索索说道:“小人南直隶绍兴周瑾,在灵隐寺出过家,现在还俗来金陵投亲的,小人的亲戚是乌衣巷沈家,姐夫正是以前的南直隶沈解元,小人的外甥女是——”
“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狡辩!”白推官看起来年纪轻轻,长的斯文俊秀,铁着一张脸还挺有官威的,他扔下一根竹签,说道:“来人啦,重打十板子。”
这白推官不是别人,正是沈今竹的前任姐夫白灏,他考中进士后落选了翰林庶吉士,分到金陵当了从七品的推官,今日恰好是他当值。下午沈三爷和沈今竹将和尚以冒认亲戚、诈骗钱财的罪名将和尚送到了应天府衙门,这个和尚昏迷不醒,身上又没有伤,看见前任小姨子一脸的杀气,白灏心知肚明和尚肯定招了这个金陵悍女的道,没有当场戳破,将其签收画押,还命人浇冰水弄醒了和尚赶紧提审,就当是看在前妻沈三离还有好朋友沈义然的面子上,帮沈家一个小忙。
公堂旁边有一架屏风,屏风后面坐着沈今竹,沈三爷坐在外头的太师椅上——他是花钱买了官身,可以见官不跪的。十板子将和尚打的皮开肉绽,还死撑着不肯认,沈三爷冷冷说道:“一派胡言,我侄女的舅舅确实姓周,绍兴人氏,可是周家舅舅左脚天生六指,你只有五个,可见是冒名顶替讹诈钱财了!”
那和尚听了,赶紧辨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我却是天生六指,后来家人几乎死绝了,看相的说我脚趾头生有异相,克父母妻子,便狠狠心找郎中切断了一根,就变成了五指。”
屏风后面的沈今竹差点笑出声来,这个骗子还真不禁诈,周小舅明明是天生四指,沈三叔故意说六指,就是为了诈一诈他的。
白灏听了,惊堂木一拍,说道:“你果然是个骗子,周小舅是天生四指,来人啦,掌嘴二十,看他招不招!”
衙役拿着木牌扇耳光,牙齿和着鲜血飞溅,打到第八下时就招认了。原来这个和尚和周小舅还真有些渊源。周家数代单传,周小舅小时候也时常生病,那时周老爷子任杭州府尹时,在灵隐寺为周小舅捐了一个替身儿,代替周小舅出家。这个小沙弥长大后当了和尚,因品行不端,在寺里勾引良家妇女,被夺了度牒,赶出寺庙。但是此人自幼熟读佛经,也懂得看人脸色,在外头扮作和尚四处招摇撞骗,偶尔途径绍兴,听到了周家一家几乎死绝,幺儿失踪的消息,心下顿时起了贪恋,他小时候在灵隐寺出家时,周家人时常去烧香拜佛,因此很了解周家诸人的相貌和秉性,心想沈家人和周家人好多年都不来往,他何不扮作周小舅去骗一笔银子?横竖沈家有的是钱。
和尚到了金陵,打听到沈家二房去了海澄,只有一个从商的小姐在家,更是惊喜万分,觉得天助我也!乐颠颠的去找沈今竹表明身份,岂料对方年纪虽小,却是沈家最不好糊弄的人,被识破了骗术,投进了应天府大牢。
招供画押,白推官利索给这个骗子判了流放到西北充军,审问结束后,沈今竹回到隆恩店,曹核笑道:“你周围就是个是非窝,啥事都能被你遇上。”
沈今竹苦笑道:“我已经习惯了,似乎从八岁进瞻园开始,嗯,不对,是在三叔家的拂柳山庄做了一个怪梦开始,就一直是非不断,还真是邪门了。”
“哦?”曹核饶有兴致的问道:“什么梦?莫非是南柯太守那样高官厚禄的黄粱一梦?”
沈今竹摇摇头,“记不太清了,好像是金陵城破,血流成河,乱军烧杀抢掠,六朝金粉、十里秦淮都成了修罗场,梦境中我不害怕,只是愤怒,想要做着什么,可是无能为力,然后一个老者对我说可以做些什么,避免遭遇此劫难,我说我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什么都做不了啊,那老头说变数什么的——不提这个了,一场梦而已,后来我亲历了鸡鸣寺放生台惨案,亲眼看见放生台变成修罗场,吓得屁滚尿流,只晓得逃跑,一个人都没救,连自家三叔都是智百户救的,可见梦里老头说的是瞎话,不能当真。我一介平民,无权无势,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不错了,救国救难是你们这些军人所为。”
曹核见沈今竹不想提此事,便转变了话题,问道:“那个假舅舅说周家的人死绝了,周小舅神秘失踪,音讯全无,你打算去找他吗?我可以派人帮你查一查此事。”
沈今竹问道:“都十来年了,如何查起?”
曹核说道:“当然是从坟墓开始查了,挖开坟墓,看看有无尸体,或者从尸骨和陪葬品看看虚实。短短几年全家死绝,又不是遭遇了什么瘟疫发大水之类的天灾,这事很少见,倒是很像人们死遁的手法,有时候人要避免灾祸,会用金蝉脱壳之计保全性命,你知不知道外祖家有什么不好惹的仇家?”
曹核此语引起了沈今竹的兴趣,但是很快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说道:“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说清楚,我三叔说,嗯——”
话到嘴边,沈今竹却不知如何说起了,去海澄县之前,沈三爷曾经提醒她曹核对她“图谋不轨”,有爱慕之意,沈今竹恩怨分明,不是那等喜欢暧昧纠缠之人,她说过回金陵之后就和曹核把话讲清楚,免得以后不好收场,虽说此举可能会使得两人撕破脸,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失去临安长公主的支持,可是沈今竹觉得一边爱着徐枫,而同时利用曹核的爱慕——如果曹核真的是三叔猜想的那样对她钟情,那么她觉得自己太不道德了,当然,良心不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曹核爹娘都太厉害了,而且他本身是有些手段的,一旦晓得被蒙骗了,最后由爱生恨,反目成仇起来,沈今竹觉得自己承受不了曹核的怒火。
为了以免后患,沈今竹决定摊牌,她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虽说孝期不宜提此事,但是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曹核,你对我有爱慕之意吗?”沈今竹毕竟是个未婚的女人,她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喜欢徐枫。人家曹核是不是真有意都不一定呢,万一是自作多情呢,先厚着脸皮问问他,如果不是,那皆大欢喜,啥都不用说了。如果是,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没想到沈今竹会冷不防的问出这等话来,曹核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幸好他正在喝茶,装着专心看着杯中的龙井慢慢舒展着身体,沁出一抹抹绿色来,抿了一口,心脏好像没有跳动的那么快了,故作镇定的问道:“哦?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你耳朵里了?”
这是什么意思?沈今竹觉得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还是不是啊!她不能出卖沈三叔,于是含含糊糊的点点头,“是啊,你我来往频繁,有些闲言碎语是避免不了的,不过我向来不在乎这些,若是害怕外人的唾沫星子,我就不会抛头露面做生意了。我只在乎你自己的真实想法。”
曹核隐隐猜出了沈今竹今日说此话的目的,也晓得了沈今竹心中并没有把他当做意中人,她如此急于撇清,难道是孝期将尽,她要徐枫捅破了窗户纸,要定亲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有什么伤心的,心悦君兮君心中另有他人才更可悲呢!曹核此时心中是崩溃的,刮起了狂风暴雨,到了这个地步,我该说还是不该说?表露心迹会使得她回心转意,和自己情投意合吗?毕竟相知四年了,曹核觉得答案肯定是否,沈今竹不是那种可以被强行控制的人,外头施加的压力的越大,她的反抗之意就越大,必须像对付猫儿一样顺着毛慢慢摸,才能被渐渐认可。如果隐瞒,或许还能维持现状,两人依旧是合作伙伴,须知曹核在沈今竹的日月商行里还股份。
做出这个决定十分艰难,曹核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半说道:“告诉她,你对她心仪已久,等过了孝期便去提亲,再晚些,就要被徐枫捷足先登了,先抢到手再说。”另一半说道:“告白之日,就是你们友尽之时,以后就是陌路人了,你真要如此吗?”
两个灵魂互相攻击厮打着,最后还是后者占了上风,曹核灵魂出窍,看着自己缓缓搁下了茶盅,笑嘻嘻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种自作多情之人。我有才有貌,家世又好,将来肯定要娶贤良淑德的名门淑女为妻啊,像你这种打起架来比男人还要拼命、赚起钱来比钱串子还狠、树大招风,树立无数的女商人,我不是敢娶的。听说你还要招赘婿?我们曹家只有我一个命根子,改了沈姓,岂不是要绝后了?即使我愿意,我爹娘也不会点头的。”
当头一棒,沈今竹被曹核喷的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话,太伤自尊了,暗想三叔眼拙,怎么会瞧出这个毒舌势利的纨绔子弟会瞧上自己呢,无故受此打击,真是太丢人了!呜呜,还是徐枫好,对我不嫌弃,不放弃,这个死核桃滚一边去吧!
沈今竹打开窗户,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她脸颊上绯红,纵使如此,她也觉得无脸面对曹核,只得不咸
不淡的说道:“对不起,是我今日太唐突了,自作多情问了不该问的,我有自知自明,以后再也不会闹出这些乌龙事件来——这事不准传出去。”
灵魂出窍的曹核说道:“放心吧,传出去你沦为笑柄,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我们还是朋友嘛,这事若传出去,我们再见面就尴尬了。”
沈今竹对着窗户嘟囔道:“不传出去也尴尬啊。”
曹核此时灵魂附体,觉得心搁在外头被冻成冰块了,好冷、好疼。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说道:“没关系,今晚痛饮一番,喝醉了就忘了,就当此事没发生过,我们——我们还是盟友,我还等着明年从日月商行分一大笔红利呢。”
曹核出了门,沈今竹才关上窗户,缨络提着食盒进来摆饭,沈今竹叹道:“取一坛酒来,再叫厨房送个鸳鸯铜锅子,把翠儿和莺儿都叫来,你也坐下,都陪我喝酒。”
入夜,金陵城再次风雪大作,隆恩店里,沈今竹等四个女人围着火锅喝酒,而秦淮河烟雨楼里,曹
核又喝的烂醉,说好热,非要脱了狐裘跳进秦淮河游水去,被汪禄麒和汪禄麟兄弟拉住了,劝道:“今晚天冷,秦淮河水都结了厚冰,你跳下去会砸破脑袋的。”
曹核醉熏熏笑道:“河水再冷,也不如我心里冷啊,我要跳进水里暖和暖和。”汪家兄弟自是拼命拦住了,将曹核强行绑了送回临安长公主府。知子莫如母,长公主听着儿子醉后的呓语,猜出了些许,很是心疼,哄劝儿子说道:“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唉,求不得之事太多了,尤其是情之一事,当年我和你爹爹就是吃尽了求不得的苦头,等了好多年方有今日。”
曹核咽下酸溜溜的醒酒汤问道:“我也要等那么久吗?要是等那么久,最后还是一场空呢?心里好难受,要是从来没有遇到她就好了,我舒舒服服的当着纨绔子,整天飞鹰走狗,游手好闲的,家里娇妻美妾,想要娶几个就娶几个,醉卧美人膝,逍遥自在。哪像现在这样窝囊,喜欢她都不敢说出来,还硬起心肠嘲笑她、数落她、看她难为情,我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娘,喜欢一个人太痛苦,我能不能别喜欢她了,把她忘掉。既然求不得,那就干脆不求了吧。世上那么的女子,总会有一个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