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妹对坐落泪了一会,沈韵竹擦了擦泪,强颜欢笑道:“这样也好,也不全是坏事,大夫说人都有一死,能够在睡梦中没有痛苦的离开人世也是一种福气,祖母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也做出了男人都没有的成就,没有什么遗憾的——连我的终身都有靠,老太太高兴着呢,直说可以笑着走了。”
“啊?”沈今竹一时懵住了,她偷偷离开鸡鸣寺时都没有听说二姐姐定亲的消息啊!
沈今竹连连追问就道:“是谁啊?多大年纪?做什么的?我认识不?”
其实此人沈今竹算是认识,也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金陵锦衣卫同知钱坤钱大人。钱大人出身经纪行,少年时就被沈今竹的干爹汪福海招募进了锦衣卫做暗探,钱坤一路高升,他一心忙于工作,而且暗探的身份不方便娶妻,父母又早早不在人世,无人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三十好几都没有娶妻。
两年前钱坤在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贪腐案和福州官场大清洗案中得到了庆丰帝的赏识,升了他做金陵锦衣卫同知,身份由暗转明,成为从三品武官。这位堪称黄金单身汉的钱大人被说亲的媒婆包围了,断断续续相看了一年多,都没有合意的。
可能还真是缘分到了,上月沈老太太在鸡鸣寺“梦游”,祖孙两人联手勒杀寻亲的酸秀才。钱坤那夜也恰好在鸡鸣寺,他还在汪福海的授意下制造了一场火灾,将酸秀才毁尸灭迹,那晚众香客均惊慌失措,沈韵竹冷静的照顾“昏迷不醒”祖母,令钱坤眼前一亮,他是历经千帆的男子,一心想找找个能说上话、能打理家务的女子为妻,那种十六七的娇娇小姐不符合他的审美,沈韵竹的沉着冷静、果敢从容引起了他的注意,便悄悄打听这个女子的来历。
对锦衣卫来说,这个世界几乎没有秘密的,何况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奇葩“沈三离”?钱坤查清了女子身份,更觉得这个女子拿得起放得下,豁达从容,心中更是敬佩不已,便请了汪福海夫妇做媒人,替自己说和亲事。
汪福海是沈今竹的干爹,汪沈两家这几年走动频繁,成了世交。钱坤年纪虽大了些,但是好在有前
途啊,从三品的武官,又是初婚,配沈韵竹绰绰有余,加上有汪福海夫妇做媒人,保证钱坤的人品没问题。沈老太太和大少夫人王氏心里是一百个愿意,沈韵竹在鸡鸣寺那夜也见过钱坤,印象并不坏,再打听道他父母早就去了,不用担心和公婆打交道——她是被前任婆婆白夫人吓怕了,一招被蛇咬,心里一辈子的阴影。
沈韵竹已经二十三岁了,在金陵是个妥妥的老姑娘,加上“沈三离”的名声太响,所以钱坤此人对于她而言,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沈韵竹当场就点了头。
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论理应该择日合了八字定婚期的,可是沈老太太油枯灯尽,要去京城达成心愿——老太太若真的去了,沈韵竹要守孝一年。所以婚事一年半载肯定成不了,所以钱坤写了一纸婚书,两家在汪福海夫妇的见证下交换了信物,这桩婚事算是谈妥了,接下来就看老太太能熬到何时。
沈今竹听说是钱坤,很是为韵竹高兴,连对即将失去祖母的哀伤都冲淡了许多,说道:“此人当我的二姐夫,才不算辱没了你呢。以前的那些取笑你嫁不出去的人若知道了,估计会吃惊的眼瞎呢。”
沈韵竹阅尽世态炎凉,早已宠辱不惊,笑道:“管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瞎说什么,我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就是皇上也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话虽如此,沈韵竹也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舒畅之感,自从她终身有靠,祖母心情更加愉悦了,让老家人走的没有后顾之忧吧,钱坤此人,看起来像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也定不负他就是了。
庞大的车队驶进了城西石老娘胡同,已经是掌灯十分,沈老太太几乎足足睡了一路,吓得沈今竹几次俯身去探祖母的鼻息,生怕老人家在梦中去了,还好马车进入胡同时,沈老太太终于醒过来了。她一把抓住沈今竹的手,还掐了掐,沈今竹大声呼痛,沈老太太像个孩子似的调皮的说道:“我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呢,你叫痛,定不是梦,我真的见到四丫头啦。”
一听这话,沈今竹又是开心,又是难过。暗想这段时间什么事情都先放一放,陪祖母要紧。
☆、第99章 道不同一家难融合,琼林宴大战鹰扬宴
石老娘胡同的沈宅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朱氏将沈老太太让在首位坐下,虽说沈家两个儿郎沈义然和沈义诺今年春闱都落榜了,看见众人乌压压行了家礼,这幅儿孙满堂的情景也令沈老太太心头大悦。老太太也想的开,毕竟像二儿子这样的天才是少数,沈家现在有两个青年举人已经是万幸了。
众人落桌,今夜是家宴酒席,可以边吃边聊,朱氏站在老太太身边布菜,才夹了几筷子,老太太就要朱氏坐下吃饭,“我晚上吃的少,你不用管我,自己坐下吧。”
朱氏固执的站在老太太身后,拿着公筷说道:“媳妇嫁进沈家有十几年了,今晚是媳妇第四次给您布菜,真是汗颜。媳妇离金陵太远,甚少回去,不能在您跟前尽孝道,心中有愧,就让媳妇给您布菜吧。”
朱氏如此坚持,沈老太太不好再退让了,宴会正酣时,众晚辈都拿着杯子抢着给老太太敬酒,说些吉祥话,逗祖母开心,当然,老太太喝的是泉水。朱氏便乘机去隔间整理仪容,用梳子抿了抿鬓边的碎发,沈佩兰跟着去了,对朱氏说道:“二嫂,你以后不要称三弟妹为崔夫人了,听起来怪见外的,三房虽然已经分宗出去,改姓崔了,姓名变了,可是血脉是不会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三悌妇吧。”
沈佩兰至今叫沈三爷为三弟,连老太太也是习惯性的叫“三儿。”乌衣巷的人对三房一家人的称呼都没变,唯有这朱氏认死理,觉得既然三房分宗到了公公崔姓那一支,就应该改变称呼了,否则分宗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
都说小姑难缠,沈佩兰从小是父母兄长们娇惯长大的,后来又嫁入豪门,她心气高、见识广,从来不屑做为难嫂子和弟妹这种事情。只是今晚晚宴上朱氏称呼妯娌何氏为“崔夫人”,让沈佩兰暗自恼火:朱氏是没长耳朵吗?明明所有人对三房一家人的称呼都没变,你干嘛非要把何氏叫“崔夫人”,没看见老太太眉头微蹙,不高兴她这样叫吗?
面对沈佩兰的提点,换成是其他媳妇,早就点头称是,照着做就是了,朱氏却固执己见,说道:“三房已经从沈家分出去了,我叫何氏为崔夫人并无错啊。你放心,我只是改变了称呼,对三房的情谊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心里依旧把他们当做亲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分宗立派是大事,岂能儿戏?”
沈佩兰知道朱氏规矩多,为人刻板,但是没想到朱氏会如此不通情理,暗想难怪沈今竹和她不和,这种古板的为人处事方式,连我都不想和她多待一刻。沈佩兰见和朱氏讲不通道理,便开始打情理牌,说道:“母亲的情形你也见过了,大夫说很是不好。母亲也是不得已才给三房改了姓,外头那些人叫崔大爷、崔夫人是无所谓,可是她不愿意听到家人改了称呼,就算是为了母亲,二嫂且通融一会,莫让母亲不高兴。”
一个孝字压过来,朱氏勉强点了点头,“好吧,当着母亲的面,我会和何氏继续以妯娌相称的。”沈佩兰说道:“晚宴过后,我和柏儿要会轩园。轩园地方大,院子足够多,等我安顿好了,我会来接母亲还有大房、三房一起过去住着。”
朱氏一惊,忙说道:“万万不可,母亲和大房、三房远道而来,我定会悉心照顾他们的,我们二房的宅子不如二姑太太的轩园豪奢富贵,但是房舍院落已经打扫干净,一应被褥幔帐都是新的,也请了南边的厨子做饭掌勺,请二姑太太放心,我定会尽职尽责照顾他们,不会有一点怠慢。二姑太太,我那里做的不好,还请你指出来,我会改好的。”
我就是害怕你的“尽职尽责”啊!什么事情都是有板有眼,估摸老太太他们在这里会过的不自在。但是这话沈佩兰不好直说,婉言道:“不是说二嫂做的不好,而是老太太他们近日就要进宫见淑妃娘娘还有两个公主了。好容易来一次京城,淑妃娘娘肯定会召见好几次。轩园离皇宫近,来去一趟都便宜,石老娘胡同这里远了些,难道你要老太太天不亮就起床品妆打扮进宫嘛。”
二姑太太说的有道理,老太太的身体确实经不起折腾了。朱氏想了想,说道:“听你的,一切以老太太身体为重。大房和三房两家子还是住在我这里吧。”
沈佩兰心道:今晚你一张嘴就是崔夫人,已经得罪三房了,你要留,人家还不一定愿意住在这里呢。大房一家子是为了老太太来京城的,当然是老太太去那里,他们就跟着去那里,方便尽孝道。
嘴里却说道:“家里人都想陪在老太太身边多尽孝道,还是一道去轩园吧。”顿了顿,沈佩兰又说道:“今竹这孩子也跟着一道去,老太太一刻都不能离了她。”
朱氏忙说道:“今竹这孩子有些不懂事,莫要气着母亲了,还是——”
沈佩兰脸色一变,打断说道:“今竹还是懂事的,就是性格倔犟了些,在老太太面前她自有分寸——我教养了她这些年,对她有些了解,知道怎么管束她。”
这几年今竹大部分时候都生活在瞻园,是沈佩兰在教养,说今竹不懂事,就是在指责沈佩兰没有教好。沈佩兰当然生气了,论理这是你的女儿,你自己没管好,让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千里逃到金陵。结果我帮你管着闺女,你还怨我?
朱氏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解释说道:“我并没有怨二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这几年也很辛苦。今竹这孩子禀性有些顽劣,不服管束,万事都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来,这世上岂能事事遂意了?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在这样下去,迟早要摔大跟斗,她是我的女儿,正是说亲的年纪,我很替她担心——”
沈佩兰不耐烦的打断道:“你的意思是我一味娇宠,不关心今竹的终身大事了?”
朱氏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没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姑太太误会了。”其实沈佩兰有些心虚,对沈今竹她确实是宠着养大的——但是以前的淑妃娘娘也是娇惯着长大,包括继子媳妇生女儿们,但是谁都没今竹的调皮劲啊。从金书铁卷一事后,沈佩兰认识到今竹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不敢太拘束她,剪断她的翅膀,觉得这个女孩小时的经历就如此坎坷,一旦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失去翅膀,她如何脱困逃生?
姑嫂二人不欢而散,沈佩兰回到席面上略坐了一会,借口宵禁要早些回去,就站起来告辞,和儿子徐柏一道回轩园去了。
晚间歇息时,朱氏和丈夫说了今晚和小姑的不快,有些诚惶诚恐,婆婆和三房来的第一天就生了如此误会,以后该如何是好?夫妻十五年了,沈二爷心里明镜似的,朱氏品行端正,就是太刻板、不知变通了,有些不近人情,不合时宜其实并无伤害他人之心。朱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论理,也不能说她是错的。
沈二爷安慰了妻子几句,说道:“二妹妹是把你当自己人,才直来直去和你说话。她说什么,你听就是了,毕竟她最了解老太太的喜好,等过几日她来接老太太和大房和三房的人去轩园住,你别拦着,时常带着孩子们过去请安,老太太年纪大了,她怎么自在就怎么来吧,想去那里、想做什么、玩什么,你看在眼里,别做声。”
尽管沈二爷舍不得母亲和大房、三房一家人搬去沈佩兰那里住,可是他也明白,有朱氏这样古板的人当家,金陵来的家人都觉得不自在,也不好说什么,勉强把家人留在这里“受罪”,还不如送到二妹妹那里呢。
亲兄弟家不住,都住在妹子家?别人会说闲话吧?恐怕有损二房的名声,好像二房不容人似的,朱氏觉得不妥,但是三从四德,夫大于天,既然丈夫发话了,她就应该遵从,一切都由着老太太。
翌日,朱氏一清早就起来了,去了老太太院里,预备尽孝道,伺候沈老太太梳洗用饭,一进院门,里头鸦雀无声,一个值夜的丫鬟过来迎接,低声说道:“二夫人,老太太还没醒,您到里面坐着等会吧。”
这丫鬟是老太太从金陵带过来的,朱氏问她,“老太太平日何时起来?”
丫鬟说道:“回二夫人的话,老太太以前都是天亮就起来打拳散步了,如今身子不太好,起床的时辰就说不准了。有时鸡鸣醒来,睡不着觉,天都没亮就起来洗漱了;有时候快到中午头都不醒,二小姐担心饿着老太太了,悄悄儿把老太太叫醒。”
婆婆已经病到如此地步了啊,朱氏有些悬心,又问:“大夫隔几日过来请脉开药?”
丫鬟说道:“以前在金陵是吴太医隔三日来看老太太一次,现在到了京城,二姑太太说已经向太医院递了帖子,隔日就要太医来给老太太请脉。”
朱氏有些羞愧,身为儿媳妇,她没有小姑考虑的周到,连请医问药的事情都早早安排好了,朱氏又问了些老太太的作息和饭食等喜好,丫鬟有些为难,说道:“回二夫人的话,老太太向来都是二小姐亲手照顾的,奴婢的话不作数,怕耽误了您的事,您最好去问问二小姐。”
正说着话,大少夫人王氏也一早领着四个孩子们过来了,预备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还没醒来,见朱氏在此,便一起给朱氏行了晚辈礼——其实论年龄,王氏还比朱氏大几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