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林是从宗室考武进士变成军人的,他对智官从伶人变军人的经历也有些好奇,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希林便问了智官投军的因果。
朱希林是正六品的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官阶比智官这个百户高的多,长官询问,智百户当然要回答的,智百户自斟自饮喝下一杯,发出一身轻叹,缓缓到处了来历。不愧是唱过闺门旦的,连叹气都带着韵律。
原来这智官是个弃婴,被一个草台戏班班主收养,打小就随着戏班辗转到各地演出,刚开始是翻跟斗跑龙套,后来班主见他声音好、模样俊俏,便教习他做了闺门旦,叫做智官,草台班子是没有资格在金陵城这种繁华之地登台的,一般在县城或者乡下演出,某一次,一个村庄请了他们去村里唱三天社戏,晚上宿在土地庙里,某夜,一行歹人经过土地庙,谈论如何攻打村庄,在此地杀戮抢劫,戏班子的人听了,一拥而上,将歹人们擒获,送去官府发落,救了这个村庄。
岂料这些歹人都出自一个水匪山寨,山大王知道了,深恨戏班,便要师爷假装是良民,付了定金,请戏班子去他的山寨唱戏,可怜这戏班子刚一下船,就遭遇水匪们的埋伏,只有智官逃走了,他去当初请戏班唱社戏的村庄求救,可是那些村民和村中的族老们畏惧水匪,居然都不敢组织男丁去救援!戏班子被屠戮干净,这智官就发誓投军,此生杀净天下土匪,为戏班报仇雪恨。
众人听了智百户的经历,都唏嘘不已,徐碧若最是嫉恶如仇的个性,她忙说道:“这些村民忘恩负义,自私懦弱,我真是为你们戏班不值,后来呢?你投军后,水匪灭了没有?”
智百户叹道:“我投军当年,官府就平了水匪的寨子,但是大部分水匪都逃走了,据说和倭寇同流合污,继续做抢劫祸害百姓的恶事,我在城北大营总是出去请战,就是专门打倭寇,希望能手刃仇人,以祭奠戏班那些枉死的冤魂。”
☆、第58章 遇刺客叔侄再惊魂,大太监摇身变新郎
智百户说起他的来历和将来的打算,在座的四位,连十二岁的沈今竹都算是见识多广的人了,此刻听了,都觉得离奇感动,很是钦佩智百户直面对手的勇气和毅力。朱希林是军人,虽说他如今只负责金陵北城的治安,不用出城打仗,但是军人心头都有一股热血在,听闻朱希林为复仇从梨园行投军和倭寇奋战的经历,很是佩服,由不得举杯向智百户敬酒,以示敬意。
徐碧若则还停留在村民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愤怒中,问道:“那个请你们唱社戏的村庄在何处?”
智百户眼圈一红,说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地方的,是苏州府太仓州的刘家港,那里江河湖海云集,江匪、河匪、湖匪时常都有,闹的狠了,官府便出兵清剿,只能消停一、两年,便又开始闹土匪,如疥藓之疾,好好坏坏的,总是不能断根,这几年又时不时有倭寇登陆烧杀抢劫,唉,这些匪类和倭寇勾结,欺负自己的同胞,真是丧尽天良,我发过毒誓,此生若有一口气在,必将这些匪类倭寇赶杀出去。”
朱希林也叹道:“近些年倭寇越剿越多,就是这些匪类和倭寇同流合污,连祖宗都不认了,也称自己是倭人,通政司的邸报上说十倭九寇,绝大部分倭寇其实就是大明自己人啊。我是庆丰元年恩科考中的武进士,那年我记得倭寇只是少数,哪像现在,整个东南沿海几乎都遭受倭寇之灾,苦不堪言,唉。”
徐碧若赤红着眼睛说道:“东洋扶桑倭奴如此横蛮,纵容他国的武士来我们大明烧杀抢掠,果然是没有开化的野蛮小国,难怪当年建文帝下令,不准大明和扶桑小国通商,连朝贡贸易也不许扶桑国使者的货船靠岸,哼,也对,这种野蛮国家就不该和他们有来往。”
关于大明的跨海贸易,徐碧若等人半懂不懂,沈今竹从小听做过海商的祖母沈老太太讲过,心里明镜似的,她说道:“三表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大明朝明文规定不能和东洋倭国有任何商业来往,可事实呢?”
沈今竹指着在窗边唱牡丹亭给诸人助兴的杜丽娘说道:“你瞧,杜丽娘手里拿的是就是一柄倭金扇呢。那些快要秋闱的秀才,稍微家底丰厚的,那人手上没有一柄倭金扇当门面?倭国的漆器也很有名气,备受追捧,姐姐的陪嫁木器里头,就有许多倭国的漆器。而倭国人又喜欢大明的丝绸茶叶瓷器书籍等物。大明朝建立两百年来,海禁开了禁、禁了又开,但是无论明路上还是私底下走私,这扶桑国一直是我大明海商和走私贩子主要的目的国,利润丰厚,风险又比去西洋少得多,谁不想啃这块肥肉?越是不准通商,利润就越高,禁令早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倭国的硫磺成色极好价格便宜,大明军队所用火器的火药里头,不少都是来自倭国的硫磺呢,从民间到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又说道,“自从倭国的德川幕府结束战国时代,挟日本王以令诸侯,就宣布锁国令,唯独容许大明的船只靠港,现在倭国海港码头上,几乎都是我大明海船啊,禁令能禁住谁?无非是一些小门小户、没有靠山的小商贩罢了,他们没有了营生,但大海商和受贿官员们赚的银子海里去了,朝廷的税银却一分钱都拿不到,唉,海禁误国啊。”
徐碧若听了,觉得很新鲜,暗想这沈家不愧为是以前做过海商的,连沈今竹都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批评国政好像有些不妥吧,说着土匪倭寇呢,怎么扯到海禁上去了,便给沈今竹使了个眼色。
正处于叛逆中二期的沈今竹不吐不快,根本没在意徐碧若,连连摇头道:“智百户说的江苏太仓刘家港,一百多年是大海港,昔日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就是在刘家港就地造船下海的,当地人土地贫瘠,庄稼收成不好,人口又多,单靠种田养活不了那些人,基本是靠着造船等手工业、还有航海贸易过活,很是繁华了一阵子,结果海禁总是反反复复,开的少,禁的多,这刘家港就渐渐衰败了。有的流落在外谋生,有好吃懒做、走投无路的干脆当了土匪,和倭寇一起祸害乡民。表姐夫说的对,十倭九寇,狼狈为奸,倭人就是狼,这寇就是狈,他们搅合在一起,今日抢这里,明日抢那里,清剿干净了,隔月春风吹又生,越剿越多,不知何时才是头呢。”
智百户也点头说道:“沈小姐说的有理,我这两年在南直隶沿海各地剿倭寇,也略有心得,倭寇之乱,的确是源于海禁,那些助倭为虐的寇,大部分都是本地失去土地和作坊的无业乡民。只是我等小卒无力去改变海禁这一大局,也无心怜悯这些手上沾有我大明人鲜血的本地人——你们都是没亲眼看见,他们杀起自己人来,那穷凶极恶比倭国人不差什么。我是军人,天职就是杀敌,侵犯我大明国土的、杀我大明百姓的,不管是什么人,虽远必诛、虽亲必诛!有恶必诛!”
智百户说的斩钉截铁,方才见贵人长官的局促拘谨之色全无,秀气的面庞上杀气毕现,他身形虽然不如朱希林雄伟,但是在说话的那一瞬间,那股威压之势远远盖过了比他高一头的朱希林,许多年后,朱希林回忆起初见后来被封为平倭侯的智官,不禁赞道:“我见平倭侯,方知人不可貌相,不可以出身论英雄。天下英雄,我最佩服平倭侯。”
沈三爷看着恩人智百户的目光,就像看着自己的男神似的,激动的落下泪来,“我大明有智百户这样的军人,何愁倭寇不除!智百户若早生二十年,我大哥那年何以会孤木难支,他不过是个不通军事的文臣,挽起袖子和倭寇拼到力竭,身中十几刀才倒下,最后连脊椎都被倭寇纵马踏断了,如此壮烈殉国!可怜那时我大嫂尚在孕中,收敛遗体时哭的晕死过去,后来生下遗腹女,没出月子就跟着去了,当年我才十来岁,抱着襁褓中哭泣的二侄女,亲眼见母亲一夜白头!”
沈三爷快要四十岁的人了,被智百户引的回忆起了往事,呜呜咽咽像个孩子似的哭个不停,在一旁唱戏助兴的伶人瞧着气氛不对,也识相的停了箫管琴瑟,琴师和粉墨登场扮杜丽娘的伶人静悄悄的退下,和上门,下了楼去。
沈今竹从小就知道听祖母将大伯抗击倭寇殉国的事情,但是今晚听沈三爷酒后吐真情,才知原来大伯死的如此惨烈。至今祖母沈老太太都保存着那份记载了沈大爷事迹的邸报,上头写着:“三月初六,倭寇两千余人,突至福州府古田县,造竹楼三乘,置两轮于左右,并力攻城,倭寇佯退,至此夜潜伏城下,里应外合,城破,男女奔窜如蚁,相失子女金帛衣锦等不计其数,分守城楼箭台皆卸甲抛戈而走,福州府典史沈仁宵率家奴护卫组织乡勇迎战倭寇,倭寇首领为红衣骑白马者,持双刀冲击甚锐,沈仁宵挺身独斗,负重伤而挥刀斩其马腿,红衣倭寇落马裂颈而死,群寇失首,倭寇气竭,始惧而退,古田幸免屠城。”
短短几行字,那时年幼的沈今竹那里读得出其中惨烈,今日听沈三爷痛哭流涕的述说大伯父的死状,也深受感动,本来是要过去劝慰三叔的,结果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叔侄两个竟然当场抱头痛哭起来!
今夜画风总是各种突变,好好的庆贺智官升迁会变成了悼念沈大爷的追思会。朱希林夫妻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解,朱希林兵法武功追妻都在行、而徐碧若是嬉笑怒骂在行,但两口子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而智百户也没有想到他会引得这对叔侄如此失态,一时也傻了眼,不知如何抚慰沈氏叔侄。
外头秋风秋雨更猛烈了,正好应景,叔侄两个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正待抽抽噎噎收尾时,方才在此处唱《牡丹亭》扮演杜丽娘的伶人粉墨戏服敲门进来了,他盈盈一拜,说刚才唱戏时不慎将花钿遗失在此,想要捡回来。
徐碧若正好希望有人打岔让这对叔侄止哭呢,好家伙,我六个月的儿子都没有这对叔侄能哭呢!于是点头说道:“进来吧,寻了快点走。等会重新开宴,你们准备上来唱一折《满床笏》。”
别唱什么牡丹亭了,曲是好曲,就是太凄凉了,还是《满床笏》喜庆吉利些,正好祝智百户高升。
“是。”伶人匆匆走到方才唱戏的地方举着灯笼蹲在地上寻找花钿,不知不觉靠近了沈今竹叔侄。就在这时,一双皂色的男靴停在伶人面前纹丝不动,伶人移步,那人也移步,伶人不得已匍匐在脚下跪着,低声说道:“这位爷,小的花钿就在前方凳下,还请行个方便,让小的过去。”
那人说道:“找花钿是吗?你的花钿已经被我捡到了,就在我手里,你起来拿吧。”
伶人缓缓站起抬头,赫然看见智百户就站在面前,拦住了沈家叔侄,手里还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智百户冷冷说道:“你身上的戏衣和脸上的粉末油彩和刚才唱牡丹亭的闺门旦一模一样,但是声音和身形稍有差别,你不是他。我也是学过戏的,别人瞧不出来,我却能看出来,你是谁?”
这变故来的太快,朱希林赶紧移步出来,护住徐碧若和沈家叔侄,并吹起竹哨示警,只要和娘子出行,他是必定会带着暗卫的,徐碧若是如此矜贵,千万不能出事,否则他可承受不住岳父魏国公的滔天怒火。
竹哨尖锐的嘘声响起,很快从四面八方涌进平民打扮的暗卫来,亮出手中兵器,将徐碧若等人护在中心,那伶人见大势已去,竟然也不慌忙,涂着粉墨油彩的脸迸出狂热的笑意来,双手在衣袖中摸索着,居然笑着往智百户的弯刀走去,“我是谁?你们这个贵人如何知我们这些无名小卒的名字呢,老天不长眼啊,你们这对叔侄竟然一次次逃过了——”
不好!站在最前面的智百户敏感的闻到火药的味道,看见徐徐轻烟从伶人衣袖里冒出来,他是刚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本能觉察到危险,他瞬间弃了刀,扯起伶人戏服的水袖飞快的相交在一起,围着伶人的腰腹打了个死结,伶人的双手困在衣袖死结、捆在腰腹上不得出!
那伶人大惊失色,奋力挣扎着,朱希林领会道智百户的意思,他是武进士出身,生的高大威猛,臂力惊人,猛地冲出去抓着伶人的双腿像轮铁锤子般将伶人整个人抡起来,往窗外扔出去!
轰隆!
只听见一声炸响,伶人被困在衣袖的炸【弹炸开了!火光四溅,碎肉、血光和衣服的残片在秦淮河上空爆炸开来,将夜空映衬的血红,伶人坠入秦淮河,朱希林的护卫们跳水撑船过去打捞伶人,不一会便将伶人的尸首拉上岸去,这伶人居然是个女子,左手被炸断了,连腹部的皮肉都被炸碎,双目圆睁,已经断气了。
这炸【弹威力惊人,若真被伶人得逞,冲到人群中引爆了,纵使有诸多护卫拼死保护,沈今竹等人也难免会受伤的。幸亏智百户慧眼识破了此人的伪装,看出她不是方才唱戏的伶人,还眼疾手快将炸【弹困在她自己身上不得出,而朱希林也配合默契,将这个人【肉【炸【弹及时扔到秦淮河上。
也幸亏窗边就是秦淮河,若是车水马龙的街市,这人【体【炸【弹在外头爆炸,肯定会殃及无辜百姓!
伶人脸上的油彩被秦淮河水冲走,素面朝天,双手和腹部被炸烂了,脸上没有受伤,刚断气不久,面容还没变形。朱希林怕吓着徐碧若,坚持不让她看尸体,而沈今竹撑伞过去,一扫刺客的脸庞,此人是个十五六岁的豆蔻少女,面容尚且有些稚气,但轮廓却极其熟悉,智百户问:“沈小姐认识刺客?”
沈今竹点点头,“虽没见过她,但她长得极像以前伺候过我的丫鬟金钗,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刺杀我们叔侄,肯定是金钗的亲妹妹。金钗一家背主,里应外合在鸡鸣寺绑架了我,后来金钗和她哥哥、爹爹都死了,听说她的母亲早就带着弟弟妹妹跑了,不知所踪,现在她妹子以命相搏刺杀我和三叔,定是要来报仇的。”
一旁的沈三爷听了,心里大呼:你们搞错了啊!杀你全家的是国公爷,你们盯上我们叔侄是怎么回事?果然是柿子挑软的捏,国公爷一家连出嫁的女儿都有护卫跟着保护,我和可怜的侄女就没有这个待遇了,所以你们就盯着我们叔侄动手?!
就在这时,徐枫遥遥沿着秦淮河拍马飞奔过来,看见伶人的残肢躺在岸边,姐夫朱希林抱着二姐不让靠近,而沈今竹打着伞辨认尸体,看起来有惊无险,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旋身下马,跑到沈今竹身边,连声问众人发生了什么事情,沈今竹不说话,看着刺客的尸首出神,沈三爷却没有这么镇定了,从刺客扮作杜丽娘的样子进门说起,到朱希林将刺客连炸弹一起扔出窗外。
徐枫听了,脑中立刻还原的现场,说道:“刺客借着找花钿靠近三叔和今竹,定是想将炸弹在你们叔侄底下引爆,同归于尽。”
“可不是嘛!”沈三爷顿足道:“这刺客好生歹毒,我们叔侄两个招谁惹谁了?当年又不是——”沈三爷自己话说一半就顿住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说侄女沈今竹被人绑架的事情,金书铁卷就更不能说了!现在还指望瞻园出面保护他们叔侄呢,可不能捅破翻脸了!
金书铁卷失而复得之事,除了经历此事的沈佩兰、沈三爷、徐柏等人,徐碧若、朱希林、包括徐枫都是不知道的,魏国公为了掩盖此事,对他们只是说宋校尉和金钗等人为了图财,理应外和,背主绑架了沈今竹,沈今竹几经磨难逃出来,却又被宋校尉掳走灭口,幸亏他们及时赶到,除掉宋校尉,救了沈今竹。徐碧若和徐枫身为人子,肯定不会怀疑父母的,何况他们也亲眼看见父亲身先士卒跑在前面,亲手杀了宋校尉。
可是事隔三年,沈家叔侄居然再被袭击,而且当场徐碧若也在,若这金钗的妹妹是为了报仇,为什么不选择徐碧若呢?为什么还要盯着这对叔侄?徐碧若和徐枫相视一眼,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而沈今竹也想的差不多:金钗一家三口不是杀的,玉钗是死在自己人宋校尉手里,只有圆慧是我们叔侄联手除掉的,金书铁卷也完璧归徐,论理我们叔侄已经撇清了啊,你们有本事去找魏国公去好不好?总是纠缠我们叔侄做什么?难道——那个圆慧是大有来头,他的亲朋好友要找我们报仇?可是等待三年首次出手的,偏偏是金钗的亲妹妹!这真叫人费解!冤有头债有主,找错了债主是要闹怎样?
沈今竹陷入沉思,沈三爷过去牵着侄女的手,接过雨伞遮住他们,此时秋风秋雨袭来,叔侄两个不由得更靠近了些,竟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了,朱希林带来的护卫自然都是围着徐碧若夫妻还有小主人徐枫,明知刚才遇险的其实是沈家叔侄,但是他们一家子才是保护的重点。